4 央韶姻缘(1 / 1)
一队车马正浩浩荡荡地向尔重驶去,其中最大最豪华的那辆车中坐着韶国的女王微生倩盼和她的贴身侍女蓝侬。微生倩盼跟万俟莲絮一样年近半百,且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丰韵犹存,云鬓堆砌,发间血红的宝石滴滴欲坠。
倩盼斜躺在案后软席上闭目养神,朱唇轻启,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刚过中津,到尔重还得六七日。”蓝侬轻声答道。
倩盼微微睁眼,慢慢坐起,靠向背后软垫,说道:“把画像拿出来我看看。”
蓝侬应声,拿出三幅画放在案上,随机展开第一幅。
第一张是一个满脸稚嫩的少年。倩盼只看一眼,说道:“央王也真有意思,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子也拿来配我女儿。今天晚上扎营休息时就拿他生火。”
韶国是九国中兵力最差的,全国只有一路水兵——因为韶国男子奇少;虽如此韶国却是九国中很是繁盛也最妖娆的国家,尤其深受典国人和爰国人喜爱,在这两国人眼中韶国是满地神仙女子的地方。韶国知道自己弱在军事,便跟大陆八国中兵力最强的央国和亲,先前已经嫁了个公主,这次还要再嫁一个。
蓝侬听了倩盼的话收了画,打开第二幅。这次画中的男人年纪大些了,二十出头,一脸的飞扬跋扈。倩盼看了两眼,问道:“这是三王子?”
“正是三王子万俟梓,央国有名的勇士,力大无穷。”蓝侬答道。
“虽没见着本人,但从画里就看出这人粗暴,我那样娇柔的涘儿怎么经得住他……” 倩盼说完摆了一下手。
蓝侬又收了这幅,展开最后一幅,这一幅中的男子比刚才那个又年长一些,一脸沉静,这份沉静跟伯兮倒有几分相似。
“万俟檀……”倩盼自顾自念叨着。
倩盼两个女儿,一个嫁了太子松,三王子、四王子刚才也见了,那剩下的这个必然是二王子,而这个二王子檀在四个皇子中是最不受父母喜爱的;传闻这位本来是万俟炎最喜欢的,但因为十九岁时犯了央国大忌——或说是央王大忌,跟一个年轻的铸剑师太过亲密,才受冷落至今。长子松因为是太子所以知道他的人多,三王子能徒手举起皇宫门口的石虎也声名远扬,四王子仗着自己年纪小母亲又娇宠跟伯栎经常混在一起四处招摇,至于这个二王子则是深居简出,不太为人知晓。
正看着万俟檀的画,忽有侍卫在帐外报告:“陛下,央国三王子在前方迎接。”
倩盼一听,笑了:“看来,那个老头比较看中这位——我偏不随他的意。”说完转而对侍卫说,“停下来等他。”
侍卫应诺一声,策马走开,片刻后,车队停下。随即便有一阵凌乱的马蹄声渐近。蓝侬掀开了帐帘,扶着倩盼走出马车。一队人骑着马朝这边来,领头的正是三王子梓。
万俟梓来到倩盼驾前,翻身下马行礼,身后的随从们也迅速下马跪下行大礼。
“韶王,万俟梓受父命迎接,本该在中津码头等待,但中途遇几场暴雨,耽搁了。” 万俟梓拱手道。
倩盼心中不满甚至厌恶万俟梓礼数不周,但脸上仍笑着:“多谢殿下前来迎接。请殿下和诸位将士喝些水酒歇息片刻吧。”
“多谢。”
倩盼斜眼再看看万俟梓挂在背后的两把斧头——那是万俟梓的兵器,心中冷哼一声,坐回车中,示意蓝侬放下帐帘。
随即一大队人继续行路,于六日后日禺时分到达了尔重的南门;南门直对着王宫,伸出一条宽广的御街直通王宫。早有人快马加鞭地飞回城通知倩盼要到,所以万俟炎早就组织了百姓在城门口、路两旁欢呼迎接,各达官贵人也在皇宫前夹道相迎。进了王宫大门,远远看见央王和王后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等着,左边站着牵着长子峰的太子松和怀中抱着刚生下没几天的次女崎的太子妃微生湄,右边站着另外两位王子和王妹一家。
两个王家见面,自然少不了繁文缛节,两方人互相行礼问候完毕就已经太阳偏西了,进殿没坐多久就到了晚上欢迎庆祝宴会:欢迎的当然是韶国女王,庆祝的是刚出生的万俟崎。
央国王宫的格局是处处对称,就连花园也是如此。花园中这一阁十亭正是宴请宾客的地方:正中一两层阁楼,上下两层皆无窗,是最尊贵的人席坐的地方;从阁子台阶下来一条路,路两旁整齐对列着五对亭子,是次等尊贵的人坐的地方。此时,正中阁楼下层的空地上摆着两张长案,分别坐着央王夫妇和倩盼,紧挨着的左边亭子里坐着太子一家,对面的亭里坐着王妹夫妇,檀、梓、棣、伯兮各自坐了剩下的四个亭子,伯栎非常尴尬地跟万俟棣挤了一个亭子,另有群臣在亭子后的空地上落座。
伯兮自从十岁完成七艺学习回家后就很少往宫里去,虽如此,宫里的那些繁文缛节她还是记得,只是腰间的绅带绑得实在难受,无奈这是央王赐的衣服,不得不穿。站在身后的琴心和桧楫(当然就是夏湖)也是衣冠整齐:琴心眼梢依旧画着梅花,身着月白纱袍配着水蓝云带;桧楫黑衫过踝,外罩箭袖絺布白氅,腰间黑色缓带,一股凛然正气引人注目,当然引来的也不是一般人,一般人是不会注意一介女流身后一个侍从的。依旧一身绀緅的万俟檀刚落座便注意到了伯兮身后的桧楫,万俟檀一脸沉静地看着桧楫,但他紧紧捏住酒杯的手却掩饰不住他的疑惑。桧楫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看,倒不惊慌,反而也去看对方。万俟檀身后的戚渊戚鲤父子也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桧楫,都朝伯兮这边望过来。伯兮见一亭子的人都死盯着桧楫,心中的疑惑也更深了,虽然桧楫除了书读得多、知道的东西多外没什么其他特别的了,但伯兮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不简单。正疑惑着,忽听万俟炎说话:“伯府琴心上前演奏一曲。”话刚落地,全场立即寂静,只听得见蝉声叠起。琴心向伯兮微微鞠躬,走到阁楼前冲阁楼里的三位行大礼后在阶下一个摆了琴的案前跪坐,纤指抚琴,《月鸣》声起。
一曲终了,众人皆沉浸于乐曲当中,久久不能自拔,也有那么一些人不懂此曲意境,只是觉得听了三乐之一的琴就是好,也不敢赞出声,好像谁先出声就是谁不懂曲乐一样。最后还是先开口的万俟炎说了话:“韶王以为如何?”
韶国盛产乐器,但却没有一个声震九国的乐人,韶国人常常为此感到遗憾和不解,殊不知东西泛滥了不见得是件好事。倩盼沉溺于《月鸣》中,根本没听见央王的问话,在身后的蓝侬俯身轻唤了一声。
倩盼回过神来,笑看着琴心道:“这就是三乐之琴?在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三乐之一,真是荣幸啊!若是再能听到乐国公主的瑟和颖国太子的籁,那真是死而无憾!”
“会的,会的!”央王大言不惭,“终有一日我们两家听三乐同奏一曲!”说完,央王仰头大笑。
央王的笑声终于让众人从曲声中走出来,纷纷交头接耳,赞不绝口。琴心起身行礼,返回伯兮身后。
央国的习俗,日落后的宴席,必要摆到夜半,随着时间的推移,酒下得越来越多,人们也渐渐显出本来不应该显的姿态:这个已经躺在添酒侍女腿上胡乱摩挲起来;那个已经把鱼肉塞得满腮都是,油从嘴角滴下来,沾染了华服;还有半睁惺忪醉眼四处乱瞄的;也有抓着小厮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眼不知道看什么的……千姿百态,无一不有。全席中惟有两个亭子里的人还清醒,就是伯兮和万俟檀的。伯兮还清醒是因为她根本没喝几杯,只是静静坐着,观察着一些她觉得应该观察的人;万俟檀清醒是因为他根本就没醉,虽然他喝得最多。唯一能让万俟檀有点名气的恐怕就是他的酒量了,据说他是时刻酒不离手,喝多少也不醉,大概只有乐国的秋露白能让他微醺了。万俟檀颀长的手指举着三足酒杯,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仰头咽酒间余光看着斜对面亭子里的伯兮三人。伯兮五岁进宫和万俟檀、万俟梓一起在王宫书斋里学习经典书籍,那时太子松已经学成出斋,四王子棣年纪小还没有进斋。三个人中万俟檀年长,万俟梓和伯兮年纪相仿。万俟梓生性勇莽,不爱那些文诹诹的东西,经常半路逃走去舞他的大斧子,因此斋里常常只有万俟檀和伯兮两个人。万俟檀看见普通得像三等平民的妹妹,并没有像万俟梓那样老是欺负,反而非常喜欢,还说过将来要娶她的话。万俟檀回忆着近十年前的往事,又从酒杯上沿看定已经长大成人的妹妹,还是寻常的脸、寻常的五官,一切都是那么寻常,就像人人睁开眼就能看见天,时时也必须踏在地上一样地寻常,然而就是这份寻常让原本不甘沉没的万俟檀变得沉静,不再跟万俟梓争任何东西,不管是住的宫殿还是朝见时站的位置。他的确说过要娶她的话,但现在韶王来了,显然不只是为了庆祝自己女儿诞下小郡主,更是为了联姻,自己也是皇子,再怎么不惹人注目,那也是联姻的对象,那他可能就要娶别的女人了,他儿时的话真是无心的?即使是真心的也没什么了,因为他说完那话时,伯兮问什么叫“娶”。他答道:“就像父王和母后,还有你父母那样。”“我不知道大王和王后是什么样的,但像我父母那样不好。”伯兮回答。万俟檀叹气,心想:一个七八岁的丫头知道什么。后来,伯兮回家了,鲜少再进宫,每进宫必有大变化,但他自己却没有,只日日藏在宫里饮酒。
万俟檀的思绪一放开就拉不回来,从伯兮五岁进宫到现在每一年他都想个遍,酒也喝得更多,但想了个遍发现伯兮回家后的九年来他的人生中没有什么大事,除了因为为他铸了一对宝剑的人而遭到央王厌弃——他这九年白活了。想到这儿,万俟檀仰头一口喝干一杯酒,喝完继续斟。已经有几个还略微清醒着的人朝他这边看过来,暗暗数着他喝的杯数。
夜半,该散席的时候了,正面阁楼的三位站起身来,其他的人也立即拱手而立,有些个醉的脚都发软的被两三个侍女小厮撑着。万俟炎斜眼看着仍旧清醒的万俟檀,大声问身边的侍从杨飞:“今天我们二殿下喝了多少杯啊?”这一问,几乎所有人都用余光看向万俟檀。
“这……小人没数过来……。”杨飞战战兢兢答道。
万俟炎像看了好戏一样哈哈大笑:“檀儿好酒量!”
“多谢父王夸奖。”万俟檀弯身行礼。
倩盼也居高临下地看着万俟檀,但把小女儿嫁给他的心思仍旧不变。
一时间,众人散尽。一片杯盘狼藉,不知道那些侍从侍女要收拾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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