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纵使相逢应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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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应不识(一)
他法号智空,乃是空桑山的一名佛宗弟子,无父无母无家。是宗主云游路过太华山时,自一兽穴中拾得,沐浴着梵唱长大,能说话便开始诵经。想是根骨奇绝,六根清静,五蕴皆空,与佛门颇有缘法,年纪尚轻便早早被宗主定为下届主持人选之一。
东胜神州乃是道门圣地,佛宗香火不盛。然则,却因空桑山这个佛门祖庭的存在,让仙道不敢小觑。佛门修行与道门大相径庭,每一重境界便称一个果位,从低到高分别初果、二果、三果、阿罗汉果、菩萨果和佛果。
那一年他证得阿罗汉果位,无生无灭,永住涅槃。然则,在修大乘菩萨果时不得其门而入。道门修行在于“炼”,佛门却在“悟”。只有大彻大悟,方能水到渠成。于是他奉宗主令出山游历,彼时他的师弟智远,还是一介初蒙童子。
他在大殿前叩首拜别宗主时,宗主手结莲印,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在他消失在山道尽头时,寂然阖上双目,高宣了一句佛号,随后闭关入了塔林。一路上所遇师弟莫不恭敬地立掌宣佛,目送这个空桑山千年不遇的奇才入世,每个弟子都坚信,异日大师兄回山时,d定然已证得菩萨果位了。
“大师兄,等等我!”菩提林里钻出一个缁衣袈裟的佛童跑了过来,脖颈上一串佛珠拖到了膝盖,跑动的时候甩来甩去,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智空收住脚,摸摸智远圆溜溜的光头,蹲下身来与他齐平:“小师弟,何事如此着急?”
智远清澈的眸子划过水光,哽咽道:“大师兄,你何时回来?”
智空沉吟片刻,笑着说:“等大师兄悟得菩萨果,便回山。小师弟在山里切莫贪玩,需得用功参悟,也替我好好孝敬师傅。待我回山时,与你带糖葫芦吃。”
智远点点头:“大师兄,我听二师兄说山下有许多妖精鬼怪,你也要当心。”
智空愣了愣,继而失笑,若碰到了邪魔外道,要当心的怕不是自己。离开空桑三日后后,他便来到了附近一城郭,进入了十丈软红。
人世间不知朝代如何,却是一派升平清明之象。他手持佛棍,髻结敞胸,身佩缨络,饶有兴致地望着身边的一切。因随师傅上了空桑山后,此次乃是头一回下山。即便他证得罗汉果位,仍瞧着什么都有趣。
这时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小和尚,你没发现自己的钱包不见了么?”智空转身,发现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正望着自己,剪水秋瞳如盈盈一泓清澈的溪流,水木清华的气泽令人一见便生好感。在他眼中没有美丑之分,只有气泽清浊的不同。
只是……智空佛光聚目扫了她一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竖掌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若身外之物能助那人渡过难关,贫僧便双手奉上,又如何。”
那女子却当街抱剑而立,撅着嘴道:“哼,你怜世人,世人可会怜你?”
智空淡淡道:“尘世混浊,女施主还是回山中去罢。”说罢,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女子闻言怔了怔,双眸闪了闪,细细打量起他来,却见和尚理也不理她便离开了。顿了顿脚追了上去:“你……小和尚,你给我站住!”
街上来往行人见一妙龄女子追着和尚跑,不由指指点点,遇到个把学究还摇头长叹世风日下。
智远听而未闻,出城后徐步往山上走去。方才他已打听到城外六地里有座寺庙,夜里正好挂单。山间修竹葱茏,鸟语关关,令人心旷神怡。当然,若没有身后那一声声“小和尚”,便愈加喜人了。
“小和尚,我在同你说话呢,你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随着女子清脆的戏谑声传来,智空发现自己的佛棍被她拽住了。
他无奈地转身无喜无悲道:“阿弥陀佛!施主,贫僧只当没见过你,别再跟着我了。”微微一震,将她的手弹开,留给她一个高大的背影拾级而上。
女子脸色僵了僵,脚下一错便拦在智空去路,居高临下将他望着,笑眯眯道:“小和尚,你既然已看破我的真身,为何不收了我呢?”
智空轻叹一声顿住步子:“施主你气泽清和,想必乃是出自百花谷罢。然则施主本源有些浑浊,今世已经断了仙缘。若能修持有道,亦能不堕轮回……”
女子睁大双眼,目露喜色,不由分说拉住智空的袖子,仰面崇敬地望着他:“小和尚,你好厉害!只一眼便道破我的来历!我出山时,姥姥也曾这么说。”
智空身形一动,避开她的碰触,面上闪过一丝赫然,平和道:“施主既已自知,便当遁入山林,方保不失……”
“救命啊!”一声凄厉的呼救声打断了两人,“啊,不要……不要……”
“哈哈哈,小娘子,跟大爷回去吧!”
两人循声飞去,却是一个男子欲行非礼之事。一片剑光闪过,男子化作一只山猫,四肢哆嗦如筛糠,祈求道:“仙子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受辱女子踉跄起身,呜咽着往城里奔去,连一旁的篮子也顾不得捡了。
适才还巧笑嫣然的女子剑尖指着山猫,愤怒道:“修得一点法术便出山为祸女子,留你何用?”说罢挽个剑花,当头斩落。山猫眼一闭,只得等死。
“女施主,剑下留人!”剑身一斜,却是被智空佛仗架开。山猫原本瞧见她身边还有个神通更甚的和尚,便道今日这条小命算是交代在这里了。不想,和尚慈悲泛滥,眸中登时露出祈求之色将他望着。
“你!”女子面含薄怒,剑尖顺势倒转,行云流水间便削去山猫一头乱如鸟窝的毛发。
“大师救我!在下这是第一回,原来从未做过此等龌龊事……啊,仙子饶命啊!”山猫在两人剑、杖之下左右腾挪,好不狼狈。
佛杖大开大阖,稳重而不迟滞,一招一式之间无不充斥佛光普照之意。空中带起一片佛光凝成的袈裟光芒,瞬间将山猫罩了起来送了出去。弹指间,山猫便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女子待要追,却被佛杖拦住。
“给我一个不收他的理由。”女子反手持剑,气嘟嘟地顺着佛仗将目光落在智空平静无波的脸上。
“阿弥陀佛!”智空收回佛仗,头也不抬:“我佛慈悲,那山猫乃是初犯,施主便饶他一回罢。若施主要泄愤,小僧愿以命抵命。”
女子嗔怪道:“你…… 你倒是烂好心。好,我有个条件,你若应了我,我便饶他性命。”
“施主请讲。”
女子还剑入鞘,眨眨眼道:“不要叫我施主,叫我……绝尘。”
“这……”智空面上为难。
“小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哦……”
“绝尘……施主……”智空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窘然,“小僧告辞。”说罢有些仓惶地转身往山上走去,仿佛想逃离此处般,脚下发力,俄顷便在十丈开外。
“扑哧!”女子掩着嘴角笑出声,“小和尚,我道行低微,若也如方才那位姐姐般,遇到恶人,你便是罪与等同!”说罢,闲闲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默念:“一、二、三、四……”
待数到“六”时,智空便去而复返。他面上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眸中却有些无可奈何:“施主带路罢,小僧先送你回百花谷……”他只的藏经阁的典籍里知道,百花谷里妖精多,且大多秉性纯良,方才瞧她模样随口一说,没想到一语中的。然则,这百花谷到底在何方,经书里也不曾提到。
“绝尘!”女子眯着眼睛望着他,“佛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绝尘’是空,‘施主’亦是空!小和尚,你如此拘于一个称谓,是为着相……”
智空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呐呐道:“阿弥陀佛,呃……绝尘……”想不到一颗石头精,竟跟自己打起机锋来,却也是头头是道。师傅也曾如是说,看来自己佛理尚需勤加参研。
“嗯,我们走罢。”自称是绝尘的女子瞄了眼他,极其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便如在谷中牵着姥姥的手一般,随意选了个方向便举步。
智空愣了愣,侧身避开,神情立时肃穆:“施主自重。”
绝尘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呆呆地望着他,思及书中提到佛门戒律,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迂腐。”说罢转身便走。
“绝尘……”
“又怎么了?”
“方向错了,你方才是往南的,如今为何……”
“冥顽不通,天下之路,往往殊途同归!若事事、处处都墨守旧法,哪里能创出别有天地之说?小和尚,我瞧着你修为不凡,为何佛理却如此浅薄?”
智空茫然地望着她,良久,心中若有所悟:“绝尘此言直指人心,与佛有缘啊,阿弥陀佛!”
绝尘不由好笑,心下琢磨:我与佛有无缘分未尝可知,与小和尚你倒有几分缘分!原本以为自己够无知了,没想到这个小和尚竟比自己还好糊弄。也不晓得他一身修为如何来的。难道这便是姥姥说的纯澈无为近乎天人?思及自己坎坷的仙路,闷声不吭往前走。
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智空让她领着乱转一通,走走停停,仿佛游玩般。某日,忍不住道:“绝尘,百花谷究竟在何方?”
彼时因绝尘贪玩,错过了宿头只能露宿荒野。不过一日,她又将烦恼事抛之脑后,乐呵呵地闲逛起来。山水虫鱼,草木鸟兽,凡能入眼,皆能博她一笑。智空也才发现,她并不喜与人接触,差不多专捡了人迹罕至的荒野走。
两人均是赤子心性,渐渐也不那么拘束了。
此时,绝尘正往火堆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扔着枯枝,闻得智空疑惑,笑嘻嘻地转过头:“我百花谷乃是极为隐秘的所在,小和尚你打听这么仔细作甚?还是你当我是包袱,恨不得立时将我扔了去,好独自上路?”
火光在她白皙如玉的脸上跳跃,看得智空怔了怔,回过神时不自然地撇开脸:“没,小僧不曾如此想。”
于是,他不再问,只随着他过湖越山。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收了些妖魔,也教化了许多精怪。不知不觉间,智空口中唤“绝尘”越来越自然,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日渐柔和。
绝尘弹得一手好琴,舞姿也甚是翩然。于是她常月下抚琴,舟上起舞。每当这时,智空都会静静地望着她。
“小和尚,我弹得曲子可好听?”
“嗯。”
“想不想学?我教你。”
“好。”
……
“小和尚,我跳的舞好看么?”
“好看。”
“比你的佛法经书如何?”
“这……”
“呵呵呵……”绝尘看着他微窘的神情,不由开心地笑起来。
“小和尚,你说是不是美好的东西,都是抓不住的?”绝尘拿着枯枝无意识地划着地面,神情间是智空不曾见过的忧伤。
“绝尘,何出此言?”智空不解。
“你,可原还俗?同我一起去看百花谷的花海?”
“我……”
她急急打断他,怕说出她不愿听的话。“明日你再答复我。”说罢盘膝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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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应不识(二)
层云蔽月,山中清风呜咽。
从她的呼吸里,他便知道她亦思绪不定。智空盘膝瞑目半晌,仍不能涤除心中杂念。杂念?!他浑身一震,神色复杂地望望远处的绝尘,脑中是离山前自己发下的宏愿。然则,自己入世后,却又做了什么?与妖为舞,荒废修佛,如今难道还要真同她进入万花谷中?他虽温良憨厚不解风情,也晓得她那句邀约所暗示的意思。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此念一生,他微蹙的眉宇熨平,浑身散发出阵阵檀香味,光华流转周身,身形气度在这一念间发生了变化,却是因有所悟而修为再增。
“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心中大定,明日便赶路将她送至谷外,光影交错,从此不见。甜甜睡去的绝尘,并不知道身后的小和尚已做了决定。
翌日,天青云淡,正适合赶路。
动身时,智空低眉道:“女施主,可否将百花谷的方向告知,也好早日送施主回去。”他的罗汉神足通,一抬脚便是千万里,与道门缩地成寸有异曲同工之妙。
绝尘因他那声多日不闻的“女施主”愣了愣,转而又以为他应了她昨夜之意,一开心便略过了,扬眉浅笑将百花谷所在说与智空。智空只略皱了皱眉,道了声“得罪”便让她抓住佛杖,朝着与
昨日相反的方向抬步,腾云驾雾间身后响起绝尘清丽绝伦的甜笑。
只是这笑声此刻入耳,便与清风鸟鸣一般,再不能使他动心撼情。
几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了百花谷外。
绝尘见他止步不前,轻笑道:“我还不知你的法号呢?稍后如何同姥姥讲啊?”
智空淡淡道:“小僧法号智空。”
“对了,以后要唤俗家名讳了,小和尚,你入佛宗前叫做甚么?”纤长睫毛下的眸光宛然,如玉的脸颊晕染嫣红。
“女施主既已平安回谷,小僧便告辞了。”说罢合十一揖,在绝尘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飘然远去。
笑意敛尽,疑惑、惊愣、惶急、悲切,一时间在她脸上闪过,化作怆然,她腾空追了去:“小和尚,你去哪儿?”
“自去处去。”声音自虚空传来,人影乍如黄鹤杳杳,消失不见。
绝尘面色煞白立身不稳,失魂落魄地自空中落下来,望着天际流云一脸悲伤。她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温柔的他,转眼便绝然而去。脑中乱轰轰的理不出头绪,难道……她想起昨夜曾说的那句话,她无意识地低笑一声,喃喃道:“是我吓走了你么?”
清澈的眸子一瞬间染上忧伤,变得幽深如潭。“智空,天上地下,我一定要找到你。”说罢她望望触手可及的百花谷守护阵,缓缓起身离开。
于是,她启步踏上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路。
寒来暑往,岁岁相推,流年暗中偷换。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吃过多少苦。曾在虎妖掌下九死一生,肉身元神还未复原,躲入深山疗伤又差点被茅山道士做法收去,好在遇到两个路人解救方捡回一条命来。
彼时,她望着那个绛珠草幻化的姐姐羡慕不已。同为木石精怪,为何她便能与恋慕之人相依相守,而自己却要鸾只凤单孑然一身?她原本灵根便不稳,经此连番的打击,修为散失元神浮动,肉身幻化不定不能凝实。
哀伤转而怨怼,思慕转瞬暗恨,纯和的气泽在沾染了恨意后怨气倍增。
“何方妖孽作祟!还不快快现出……阿弥陀佛,女施主,怎么是你?”她背后传来一声佛号,那一刹那,她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呆呆地望着太湖碧波不敢或动,生怕一切又是一场梦境。
“女施主,为何怨气冲天?”
她幽深的眸子闪过一丝波动,缓缓回过头,望着他哀哀唤了一声:“智空……”便晕了过去。
智空见她满目凄恻,沉寂的心头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狠狠一动。她前一刻还浑浊的气泽竟在弹指间清透,怨气竟消,转眼又晕了过去。他赶紧扶住她,探手一试,剑指收回后便不经意屈指成拳。
“施主不是应该在百花谷中修习么?为何鬓染秋霜,修为愈加减退了?”方才探知,她仿佛受过大伤却不曾细细调养,内忧外患,十分不妥。抬眼瞧见芦花浅水边有一无人舟楫,抱着她飞身跃去。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智空为她渡气数次,也不见她醒转。她原本便是一颗顽石修成人形,较草木走兽便要难上几分,再加上他遇见她时,她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两厢递加,难怪她醒不过来。只是一直这么下去,她若不醒便会在睡梦中魂魄消散,变成一颗毫无生气的石头!
这个念头闪过,他浑然不知自己面上闪过又怜又痛的神情,即便是心头的那丝莫名的波动,他也以为那是面对众生受苦时的悲天悯人。
佛宗有个法门叫做“摩珂无量”,可以将自己的神通传与渡化之人。证得菩萨果和佛果后施展此法,方能修回神通,其他果位之人便无此幸运了。因境界不够,初果、二果、三果,乃至罗汉果位的人一旦开启“摩珂无量”,便只能任受渡者吸取自己的修为……
智空抬手施法,舟子划过一道水痕消失在接天莲叶当中。
……
细雨如丝,织成一副水墨烟雨图画。
绝尘醒来时,只觉脱胎换骨尘垢不侵,凝神归意时道通天地。她欣喜地睁开眼睛,便瞧见船头坐着一位年逾古稀的僧人,不用探查。大约年纪大了,连吐纳也十分吃力,若怡养心神,调摄得法大约还能活几年。
“大师,您是谁?我,我这是在哪儿啊?”她四顾,只见满眼的莲叶,还有殷红如血的荷花。
“智空……智空呢?”
盘膝船头的老者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平和地望了望她,道:“女施主,可萍踪上岸,小僧……咳咳咳,老衲要入定了。”说罢阖上双目,喃喃诵经。
绝尘原本还想请他解惑,此刻瞧去知道自己大约打扰了他,不好意思地作揖道:“大师,小女子冒昧打扰了。”话落,脚尖一点,便踏着莲叶往岸上去了。难道昨夜自己所见竟又是一场梦,为何他的模样较之任何一回都要清晰,连佛衣上传来的热气也如斯真实呢?
雨不知何时越下越大,在莲叶间汇成晶莹,直到莲叶吃重微倾,大珠小珠便自莲叶间滴落下来。不多时,老僧衣衫尽湿,在这六月天里,也瑟瑟发抖。他艰难地挪动着身躯,沟壑纵横的脸涨得发紫,伸手去取一尺外的船桨。只差那么一点了,没想到木船因临了雨水湿滑,身子一歪……
绝尘满意疑惑,自己这一身古怪的修为不知从何而来,非妖非道,竟仿佛是佛宗的禅功……不是自己修炼的,那谁渡给自己的呢?她记得昨夜原本要散功了的,今日不仅痊愈无恙,还莫名其妙多了一身禅功。
踏着盈盈莲叶上了岸,站在一株柳树下,天地间蒙蒙之色仿佛如脑中混沌一片,纷乱如麻。不对!眼前闪过那身熟悉的佛衣,还有大师的眉眼……智空!他是智空!自己如此糊涂,他必是用了什么法子把一身修为渡给了自己,才会迅速老去。佝偻身形,鸡皮皱纹……他,他被自己拖累至斯!
念头闪过,仿佛利剑穿胸,疼得她浑身颤动,飞身冲入雨幕。待回到方才那片莲叶间,只见他身子一歪便要坠入水中。双手列迦,一道光芒如带将他腰身一卷,堪堪将人拉回船上。她抬手布下仙障,将风雨阻隔在外。怀中之人清瘦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刮去,她不禁悲从中来。她望着他,心中蓦地升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惊悸。
“智空,你觉得如何?”
垂垂老矣的智空动了动,除了咳嗽加剧,却不能推开她。他淡淡道:“施主认错人了吧,老衲不是什么智空,咳咳咳,放开老衲……”
绝尘闻言手却是一收,将他抱得更紧:“智空,我把佛功还给你。你告诉我怎么做,你说!”她灵根不稳,在百花谷时姥姥也不曾严加督促,一身修为本就稀松得紧。出了百花谷后只东游西荡,什么修习打坐早抛之脑后。他一身修为渡化过来,她也只吸收了他几成佛功,却又不知如何施展。
“施主,还请慈悲,全了老衲晚节,请离开吧。”
“智空,你还想瞒我到何时?”说着将自己的灵力渡了过去。他此刻肉身羸弱,那道门灵力仿佛
一道冰泉浇入炸得酥松的年糕上——“噗!”智空喷出一口鲜血,剧痛之下身形一晃,昏倒在她怀里。
绝尘吓得一怔,速速将他抱起来:“智空,你怎么了?”她哆嗦着手指探脉,吓得猛得收了回来。眼前一片模糊,泪珠颗颗滚落,滴在他的脸。“你别怕,我带你回空桑山,宗主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智空,你别睡,你同我说话,智空……呜呜呜……”
湖上人影一幻,空余小舟沐风栉雨,一片凄凉景象。
数月后,空桑山迎来了一个憔悴不堪的女子,女子抱着一人跪在了山门前。
“阿弥陀佛,女施主,佛门清净地不留女客,还请下山吧。”守门弟子双手合十。
“大师,请您发发慈悲,救救他……”说着解开了怀中之人的兜帽,露出那张灰白的不满皱纹的脸。
“这……”守门的两位弟子对望一眼,我佛慈悲尚怜蝼蚁。然则,这位病人乃是佛门弟子,可却被一女子抱上山……
女子见两人面色迟疑,“咚咚咚……”纳头便拜,“请大师慈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如此,请女施主山下草庐相候,此人交给小僧吧。”其中一人抱起老僧,另一人瞥见女子目中不舍之意,不由皱了皱眉。
“大师兄?!你是,是大师兄?!”
“什么?不可能!智清,你是不是弄错了?”
“错不了,你仔细看看!”
“……真是大师兄!快,快禀报宗主!”
两名僧人兔起雀落消失不见,只余女子跪在门前,双手合十,怆然和目道:“菩萨保佑,诸天神佛保佑,只要他平安,弟子绝尘愿绝世世轮回,此生业满,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说罢九叩之后,踉跄起身,蹒跚着望山下草庐而去。
“阿弥陀佛,女施主请留步,小僧奉宗主命,请施主入寺内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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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应不识(三)
“师傅……”彩绘斗拱,疏朗宏大的大殿中,智空艰难地支起身子,“弟子回来了。”
宗主垂眉肃目,缓缓道:“清心沉五欲之沙,智空,你的心乱了。”
智空苍老的脸上,皱纹更深:“师傅,如何是解脱?”
宗主目光中一派平和淡然,碣语:“谁缚汝?”
智空垂下眼皮,脑中浮现出尘世间的周遭,迷惘道:“如何是净土?”
宗主佛眉不动:“谁垢汝?”
“如何是涅槃?”智空眼前闪现出太湖边,那个肉身明灭变幻的女子。
宗主望着他,眸光仿佛能穿透人心:“谁将生死与汝?”
智空浑浊的目光乍然神光四射,一切皆虚妄,执于一念,也受困于一念。便如樊志持花献佛,佛一直说“放下”。是啊,放下,放下所有的执念挂碍,一直舍去,舍至无可舍之处……而后,立地成佛!
绝尘随着知客僧进入山门,千年古刹庄严古朴。尘世的喧嚣被望不到尽头的台阶阻断,人间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恨憎恶,求不得,五阴盛被婆娑的菩提树洗涤,只留下华藏玄门,毗卢性海。
两人行至琉璃照壁,空中骤然布满了五色彩虹与光环。一朵朵佛光幻化的金莲层层叠叠绽放,千叶莲瓣间坐满了万千金佛,每一尊佛像都在诵经。花雨自半空中纷纷飘落,到处弥漫着扑鼻的香气,天上地下传来美妙的乐声。最后彩虹、光环、金莲佛光全都融入群殿最高处。
“阿弥陀佛,大师兄终于证得菩萨果位了……”知客僧双手合十,高宣了一声佛号。
沐浴着花雨梵唱,绝尘心底非但没有清净自在,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伤。她举目望着佛光消失的大殿,自言自语道:“不知智空现在如何了?”
知客僧微笑道:“女施主,方才修得菩萨道的正是大师兄智空啊。”
“什么?”绝尘霍然转身,惊喜地望着僧人,“大师是说,智空他得救了,不仅如此还修入了菩萨道?”
僧人面露笑意,点了点头。
“我……我能否见一见他?”
“施主,你不用进去了,自行下山去吧……”知客僧知道宗主闭关、出关,皆为大师兄。此番大师兄修成正果,着落在眼前这个石头精身上的缘法便尽了。
“不,我一定要见他一面,大师慈悲,可否通融一下?”
僧人慈和地摇摇头。
一丝怒意自心头冒出,绝尘把剑在手:“大师,我一定要见他!”
僧人双手合十,不动如山:“佛妖殊途!大师兄始终要继承宗主衣钵的……女施主何苦执着,还是回你来处好生修炼罢。”
“少废话,”绝尘拔剑向天,剑气侵机逆转阴阳,朝知客僧攻去,“小女子冒犯了!”
僧人哑然失笑,一抬手,气劲运于全身,金刚护体:“阿弥陀佛,万佛朝宗!”以他为中心,迅若流电的罡风凭空而生,眨眼间将绝尘的攻势化解,并将她的气劲弹了回去!若有若无,无相无色,表面无波无澜内里的力道却是惊涛骇浪,这知客僧的修为已臻化境!
变故毫厘间,以绝尘如今的修为,只要这罡风一沾身,定然被刮到千里之外!即便他慈悲为怀,不伤她性命,也会略施薄惩,让她长个记性。
“阿弥陀佛……”琉璃照壁后缓缓走出一人,步步生莲而又刹那寂灭。那模样,正若初相见的智空,只是气度亦非昨日。他左手当胸结印,眨眼间,一朵青莲自他指间幻化而成,转瞬便将绝尘罩在莲瓣当中。青莲耀出层层光芒,轻描淡写便化戾气为祥和。知客僧在看见青莲的瞬间便撤了“万佛朝宗”的后招,宣了一声佛号转身退下。
站在青莲中的绝尘,茫然不知自己因此躲过了一劫。“你全好了?”绝尘欣喜地望着他手剑入鞘,向他跑了过去,却发现离他一丈便再难近身。她抬眼望着他眸子里悲悯的神情,一颗心忽悠悠坠入深渊,“智空?你不记得我了吗?”
“阿弥陀佛,心不迷,不堕生死。业不繁,不忧形质。爱不重,不如娑婆。念不起,不生业累……女施主,请回吧。”说罢,心念一动,她脚下的青莲便化作一道流光遁入他的指间。
绝尘闻言一愣,抬眸看他:“智空,你在说什么?我为何听不懂?”
智空慈和地看着她,又仿佛透过她望着虚空:“与外不染声色等,与内不起妄念心。根深气界一切皆镜像,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
绝尘心头一跳,幽深的眸子闪过一丝凄艳之色,边不敢置信地摇头,边无意识地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想告诉我,我们城郭相遇是空?你我荡舟五湖携手红尘,只是你的劫,你的业障?”
她身子摇了摇,颠仆几步方才站稳,泪水盈满双眸,模糊了整个世界:“而在湖上,你冒着散功寂灭的危险救我,不过是以无上菩提,悲下渡化众生?我在你眼中,便是蛇虫鱼鸟一般无二?”
智空面目淡然:“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慧心兰质,一点既透。”
绝尘低声笑了起来,泪珠溢出眼眶滑落脸颊,原本模糊的世界在眼前清晰起来,甚至能看清他眼睛里自己憔悴狼狈的模样,还有他始终不变的淡漠神情。
她定定地将他望着,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到头来,我却是你修入菩萨道的劫,是你心头明镜的一点尘埃……如今劫已渡,尘已除,你又要将我如何处置,啊?智空,你打算如何同我了解这一段?”
“阿弥陀佛,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终始?!”绝尘尖锐地笑起来,恨恨打断他,笑声痛彻心扉,“你我相遇是始?你渡劫堪破了业障,超脱了寂灭,无爱无嗔便是终?那么我呢?大慈大悲的菩萨,我又犯了哪条戒律?要陪上一世情缘?还要无疾而终抱憾终身!菩萨道不是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么?你又将如何渡化我,你说,你说!”
他望着她,无所谓悲喜,无所谓忧乐:“迷时师渡,悟时自渡,施主怨念深植需得修心,若能一心清净,不着不然,便是无上菩提大道!”说罢拈花一笑,转身而去。
他话音一落,她如遭重击连连后退:“智空,你这佛法不休也罢,说什么大慈与人乐?说什么大悲拔人苦?全是妄言!菩萨如何?成佛又如何?你只是为心魔所惑,你自己明心见性,哪里有菩萨的半分慈悲?”
然则,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曾回头。这一刻,心头悲痛、害怕、惘然刹那涌上心头,绝尘木然而立,看着他一步一步远离,走出自己的视线,走出自己的生命。
“智空,你忘记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吗?”绝尘不甘心,哀切地唤道。
莲花开谢,智空步履悠然,连背影也妙相庄严。
绝尘得不到他的应答,面色一片惨白:“智空,你真的要我走?对不起,我方才只是惊怒交加,口不择言……你别走,你听我说啊!”
花落如雨,他的身影在菩提树间时隐时现,慈悲且无情地远去。
绝尘眸光突的一凝,泪珠也如雨下,喃喃自语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真的如此狠心……”绝尘定定地望着他,伤心欲绝:“智空,回头……”
“……求你,回头看我,回头……”
“小和尚,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回头……”
“……若我此生,因你而起心魔,你可能心安,可能?”
智空在菩提树间的身影微微的一滞,一颗菩提子落下,掉落在他的肩上,然后落入他结着莲印的掌心。
“小和尚,你可曾有过后悔?”绝尘眸中泪水已流尽,原本凄楚的眸光渐渐黯淡,死寂。她望着菩提树间的背影,再无力说些什么,决绝地转身,然后朝山下走去。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空桑山真的很高,很高!台阶实在太长,太长!仿佛她此生,此世,用尽所有的力气都走不到尽头,回不到百花谷了……
于此同时,智空足踏莲花,一步一步,消失在林间。
浑浑噩噩,失魂落魄,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只机械挪动着双脚,往前走去。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抬脚,她便静静地抱剑而立。耳边除了风声萧萧,白雪簌簌,天地间竟如此安静……风夹着雪花吹动她一头乌发,头上是苍天,脚下是深渊。
姥姥,原来世间真的有一个人,为了他哭,为了他笑。我在他眸子中映射出我的影子时,我才知道纵然飞升成仙,也不敌他眉间的匆匆一瞥……
他能令我我心动,直到现在,我也依然为他心动……您说过的,这便是爱,是超越了生死和伦常的。可是,您一定不知道,这爱,却不能换得他一次回眸……她嘴角漾起一丝冷漠讥诮的惨淡笑容。
姥姥,我不明白,这世上为何要有人,有妖?为何,又有菩萨,有佛……要有妖佛殊途……佛在高处望着芸芸众生喜怒哀乐,却不点化,是慈悲,还是残忍……
姥姥,绝尘好辛苦……心好痛……
姥姥,原来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抓不住……
智空,我宁愿你永远只是那个小和尚……
智空,我曾与佛许愿,只要你平安,我愿绝世世轮回,此生业满,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你既然已平安喜乐,那么,便是我还愿的时候了……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步子,身子下一瞬腾空。风猎猎吹动她的发丝和绯红衫裙,凭虚御风,此情此情便如当日他送她回百花谷前,隔着佛杖带着她凌风而行。眉间舒展,嘴角轻扬,她闭上了眼睛。
智空......此生此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你我都不要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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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逢应不识(四)
仿佛沉睡了很久,当我醒来时已在一双手中。那手温暖,安全。
隐约觉得身边还有许多我这样的珠子,我们每日在那双手中一枚枚被那温润的指间拂过,“玲玲”作响,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
每当那双慈悲的手拂过我,便有一缕如玉般纯澈的气泽渡到我身上。于是,某年某月某日,当又一缕晶莹的灵气注入我的身体,我身上立时迸射出莹白的光芒。
于是,我有了六识中的眼识。我睁开眼时,第一眼便瞧见了他,那双手的主人,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萨。而我身边的珠子,其实是一百并七枚菩提子。而我,则是一颗剔透玲珑的石子,夹杂在菩萨手中的一串菩提子当中,尤为惹眼。
彼时,菩萨正垂首慈和地注视着我,狭长的眉眼里,有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日子仍如流水,我静静地看着菩萨每日翕合着好看的唇角念叨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菩萨在诵经。他没吐出一个字,手指便缓缓拂过串珠上的菩提子,然后那慈悲的指腹又从我身上摩挲而过。然后,一缕温婉浩然的灵气便渡到我体内。也是后来,我才明白,那灵气乃是佛宗最神圣的金色佛光。
高高的殿宇里,总弥漫着烟煴的烟雾,菩萨在这雾霭中时隐时现。每当他注视着我的时候,总会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的眸子。更多的时候,他虚虚阖着双目,脸上是无悲无喜。我总好奇地望着他,不知为何,我始终觉得菩萨仿佛很不快乐。
什么是快乐?我也不明白,只是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又有许多年过去了,我在菩萨手中渐渐六根通融。身上除了莹白的光芒,又添了五彩。在赭石色的菩提子中,光华烁然。
我问菩萨:“这里是哪儿?”
菩萨爱怜地看着我,说这里是空桑山。
我心里有莫名的悲伤,喃喃道:“空桑山?我不喜欢。”
菩萨捻着菩提的手指一顿,然后说:“我带你离开罢。”
他缓缓推开了尘封的殿门,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外面的天地如此美丽,清风、鸟鸣、菩提、明媚的光芒……我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耳闻得清幽的梵唱,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我甚是开心,身子陡然灼灼生华。
“痴儿,痴儿啊……”
我转眼发现,殿外青石阶前,每一株菩提树都站着一个同菩萨般打扮的人,他们双手合十,垂目诵经。原来,那些梵唱正是出自他们口中。
说话的乃是一位圆满觉悟的佛。他们敬语称他宗主。
佛宣了一声佛号,淡淡道:“自觉者见思烦恼断,觉他者能兼断尘沙,自行化他。为何这‘根本无明’你终不得悟?”
菩萨低眉不语。
佛又道:“你生来有如来智慧德相,但因妄想、执著,而不能证得本有之如来智慧德相。智空,放下罢……”
我此时才知,原来菩萨法号智空,但我仍喜欢唤他菩萨。
菩萨深深一揖:“阿弥陀佛。”便踏着明灭变幻的青莲飘然下山。
于是我们离开了那座有着不尽殿宇和菩提树的地方,身后是肃穆沉重的声声钟鼓梵唱。
我睁大眼睛,忙碌地望着身边的一切。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幽香,同看明月繁星,日出日落。看着人世间,一天又一天。看着芸芸众生一次次轮回重复着前世的故事。
我看着这些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便十分难过。每每这时,菩萨总对我浅笑,然后静静地宣号,我也随着他宣号。心境乍然平和,无喜无忧。
随着意识的强大,终有一日,即便我随着菩萨几番宣号,仍不能涤除心中的悲哀,我便问菩萨,为什么我佛宣称能普度众生,为何却不将终生自大喜大悲中解脱了去?
他轻轻合眼说:“万法皆缘,因果相报。没有提起,何来放下。每一个生灵,若非一番寒彻骨,哪来顿悟和解脱……”
我似懂非懂。
而此时,菩萨便会入定般的沉默,或者轻轻地叹息,然后我便在他的手中转动起来。
寒暑经年,春秋易逝。随着菩萨的脚步,我看遍了人间百态,赏遍了夏荷冬雪。然而,我却不喜欢荷花,不喜欢雪,正如我不喜欢他脚下的青莲。没有缘由。
我渐渐能脱了木石真身,幻化成人,只是不能长久,每月里只有月圆之夜的半个时辰能成形。
当他第一眼看见我的模样,向来慈悲平和的眸子里,又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光芒。彼时,我的心禁不住的一痛。
我临水自照,太湖如镜,映照出一个人,虽然只有八、九岁光景,却有着清丽面容的脱俗的女孩。只是,她却有着一头白发。
我很好奇:“这便是我么?”
菩萨掬水,搅碎了一池静谧,我映照在湖面的模样也随着涟漪碎成细细波纹。他爱怜地说:“是你,也不是你。”
菩萨说我原本有些浑浊,因而修成人形后便有夭折之象。犹记得几回,他抱着幻灭不定的我,将毕生佛光渡化到我体内。几番沧海桑田,我已能脱去原形,也不再动不动便气泽混乱。
菩萨却不如原来。他足下青莲不知何时再没出现过,身上原本清雅的幽香转而浑浊,纤尘不染的佛衣染了污垢。
不变的是,他总是爱怜地望着我,那双眸子越来越长时间地投注在我身上,其中的光芒,仍是我看不明白的。
一日,菩萨握住我的手,轻轻浅浅地对着我笑。那是我第一回看见他笑,完全没有了菩萨俯视众生时的高远。仿佛,仿佛是尘世间普通男子,对着心爱姑娘会心一抿唇角。我见得多了,福至心灵骤然通窍。原来,那数度出现在他眸中的光芒,有着深深的爱怜、欣慰和不舍。
他将我化作原形捧在掌中,然后送我入了红尘。最后一眼,我望着他在金色的莲光中,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玄衣,墨发,微微眯起的狭长双眼。他对我微微一笑,身后,是一脸慈悲宝相的佛。
隐隐有佛的声音传来:“痴儿,痴儿,这两个痴儿……”
……
我叫卿绝尘。出生在东方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中,生来一头白发。他们说白发是很不祥的象徵,大家都害怕我,说我是妖孽。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在村子边上有一间低矮的茅屋。
有一年发大水,村子被淹没了。因为我的茅屋依山而建,地势较之村子里其他屋舍高了些,幸免于难。大家挤在我的茅屋里,望着跪在地上的我,说是因为我这个一头白发的妖孽引来了上苍的责罚。
我被赶出了茅屋,赶出了村子。
我没有哭。
心底冒出一句佛偈:怒为万障之根,忍为百富之首。
其实,我心里常有这样的佛经不经意间冒出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何。仿佛这些经书如烙印般与我神魂相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在赤水边醒来时,遇到了一个月白法袍的神仙,便是昆仑丘的掌门梦无痕。到了后来,我才自姐姐那里得知,其实那并不是掌门本人。而是大长老幻化了掌门的模样,替他行走仙道。
因掌门,轻易出不得昆仑丘的。要想出去,必要付出惨淡的代价。后来的后来,我看见掌门出了昆仑丘的。一次是去升洲城外的山岭,一次是去蜀山。
两回,都与姐姐有关。
你要问姐姐是谁么?她就是姐姐。
初始,在昆仑丘大家叫她楚天歌。我却知道掌门不知道如何叫她,大师兄风皓庭叫她阿九,二师兄裴流觞却唤他歌儿,匡逸辰师侄叫她小师姑,而我,叫她姐姐。
十多年后,大家叫她妖狐、魔狐、孽畜。掌门还是不知道如何叫她,大师兄仍叫她阿九,二师兄仍唤她歌儿,逸辰师侄叫她小师姑,而我,还叫她姐姐。
姐姐是个很奇怪的人。
她心底善良,常给我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候是一柄仙剑,有时候是些仙丹灵露,甚至是些连师尊那仙药圃里都不曾见过的仙草琼花。她说那是一位老爷爷送的,不过,我从未见过这么一位老爷爷。
她老爱逗我,但是只要我露出自怨自艾的模样,她就丢盔弃甲很快投降了。遇到林师姐和珺瑶师姐这样的人挑衅时,她就会变成一只刺猬,刺伤别人的同时又害得自己伤痕累累。
然则,姐姐又是极为坚韧的一个人。当年她桃源的亲人一夕形神俱灭,她怕我们担心,就一直装作看开了,暗地里却伤心落泪。那时她不知道为何,总跟不上同门的进境,大家都笑话她,她却没有放弃。在二师兄单独教导下,竟比我们修为更深。
我知道,姐姐定然吃了不少苦头。
好在上至掌门,下至尧光山的醉清风、匡逸辰等都明里暗里护着她,即便如五师兄也悄悄地帮着她。
说到五师兄,呵呵,便是“惊艳我昆仑丘、风流我修仙界、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的苍茗轩?!”
五师兄常这样介绍自己。我觉得很有趣。
五师兄乃是“昆仑三杰”之一。在同门口耳相传中,他的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据说他乃是一介孤儿,被一宝刹主持自兽穴中拾得。天生与佛有缘,还曾被内定为佛宗宗主之选。只不知为何,后来被逐出宝刹,驱离了佛门。而后入了昆仑丘拜在驰名长老门下。
五师兄和姐姐一般,喜欢我酿的桃花酿。说比六长老酒窖里的桂花酿更胜一筹。六长老是我的师尊,对炼药培丹甚为精通。我所有的法门仙诀都是他老人家教授的……只是,他老人家却被鬼王和阳和八部天龙所灭,此乃后话。
五师兄虽发誓不再动佛功,却因我而弃诺。
那年乃是多事之秋。姐姐的身份曝露,引来天下仙道口诛笔伐甚而齐齐聚集昆仑丘,逼迫掌门和长老们灭了她。
当我瞧见姐姐被绑在诛仙柱上受荒火雷击并红莲业火炙烧时,脑中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时,已扑到诛仙柱上将姐姐紧紧抱在怀中。
那些道貌岸然的仙人,全没有一丝悲悯之心。姐姐是妖狐也好,魔狐也罢,她手上从未沾过一缕血腥。他们却将她逼得要入魔!
刹那间,脑中闪现出一尊慈悲菩萨相,我忍不住随着他宣号:“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我将体内所有的灵力渡给姐姐,希望她能明心见性灵台清醒,我恳求她朝着光明的方向走,不要入魔……原本姐姐魔气收敛了,奈何功亏一篑。
后来我便失去了意识。
等再次睁开眼时,便是五师兄守着我。他用了佛门秘法祛除了我体内缠绵的魔气,而后又一直照顾我,直到我大好。
我感佩在心,不敢或忘。
知道他好酒,便穷了心思酿出更妙的酒来,博他一笑。看着他开心,我也就开心了。这样也稍稍能缓解我找不到姐姐的痛苦。
姐姐,姐姐你在哪儿呢?同门当日的事情大都不愿提及,还是五师兄告诉我,姐姐被一只火凤救走了。他说二师兄告诉他和大师兄的,那火凤是姐姐的奇兽,会保护她,让我们都不必忧心。
话虽如此,我却发现大师兄、二师兄、逸辰师侄,甚至掌门脸上都没有了笑容。我几次去尧光山孤山照料姐姐的桃林,都碰见二师兄醉倒在桃花林里。那酒我却没见识过,隐隐觉得除了天上宫阙,尘世间怕没人能酿出如此玉液琼浆。
我十分心痒这酒的秘方,想同二师兄讨来,也酿一些给五师兄喝。只是二师兄常日不在山中,似乎很忙的样子。即便偶尔在山里,也是忙着督促弟子修习,或者替林师姐疗伤。但凡在姐姐的桃林,必是酩酊大醉。
待得后来,五师兄却不让我去桃林了,说把这片天地还给二师兄。当日五师兄牵着我的手离开孤山,我忍不住回望漫天粉红中那一袭萧瑟的青衫。二师兄虽然淡淡地笑着,却让我感到一种牵动肺腑的悲伤。
那种悲伤,在他弟子面前,在那个我很讨厌的林师姐面前,都不曾显露过。我想,只有姐姐,才能拥有的吧。
“我好羡慕姐姐……”彼时,五师兄送我回师尊所在的上三界琅琊山,我喃喃念叨。
五师兄屈指弹了弹我的额角,桃花眼眨了眨:“我家小师妹怀春咯!”我气得要打他,奈何周身除了丹药便没了旁的东西。羞愤之下长幼尊卑全袍子脑后,抄手便将一粒粒新练成的仙丹砸向他。
他一一招到手中,“嘎嘣嘎嘣”跟吃糖豆一般全数吞了下去,末了还咂咂嘴:“这颗味道不错,嗯,这一枚火候不足……”
我便跺脚道:“那全是□□!”
没想到五师兄听了面色大变,竟真的痛苦万分地弯下腰,口中溢出破碎的□□,脸色煞白,额上因痛苦而浮上一层薄汗。我急了,忘记自己亲手炼制的乃是灵丹仙露,瞬移过去便去搭脉,带着哭腔道:“五师兄,你怎么了?我……我没有想过要害你的,呜呜呜……五师兄,你别吓我啊……”
结果,下一瞬,他却哈哈大笑直起身子,将我的脸捧着掌心捏来揉去,其时,我方知道上了当。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脸,一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连他何时替我擦去泪水,又深深望着我,我都不知道。
良久,他一声轻叹惊醒了我,我顿时红了脸颊,飞一般地逃回了琅琊,几个月不敢出门,连采药也拜托楮师兄。
夜里辗转难眠,总会一遍又一遍回想起他那句话:“小师妹,往后你的酒只能给我喝……不然,师兄我便咒你酿的酒便坛坛如醋酸不可闻……而我,便只能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