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孤山夜语(1 / 1)
尧光山上景致与赤明长老的脾性殊为不符。山上终年飘着鹅毛大雪,殿宇、宫墙、路面、山石、玉树之上,积了厚厚的雪褥子,偏又冻不结实。阿九自出生便没见过大雪,一入山便乐不可支地收了扇子,照着雪厚的地方跳了下去。“噗嗤”一声便陷进雪坑里,双丫髻上全都是积雪,连一身艳红衫子也埋得看不见了,惊得苍铭轩身后的几个弟子再不敢放肆了。
空中有清透的乐声响起,甚是好听。
倒是赤明长老得意地哈哈大笑,看也不看兀自扑腾着想爬出来的小徒弟,不疾不徐往山上去。看得出,这些大雪正是他的杰作。不然别的仙山葱茏宜人,偏这尧光就寒风萧萧飞雪飘零。
苍铭轩弟子中数匡逸辰与她最为熟识,瞧了她狼狈样,打趣道:“小师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啊!”
一边的云悠然和陌迁尘等人听闻匡逸辰的趣话,也都居高临下笑盈盈地将她瞧着。
难得苍铭轩还能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古怪神情,朝裴流觞偏偏头,带了弟子追前面的师尊去了。
裴流觞轻轻落在积雪之上,伸手将她提了出来,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丝笑纹。阿九一出了雪坑,空中婉转的乐声便消散了。
她羞愧地埋下头,忸怩地抓了一把雪,趁他不备,“唰”扔到了他的脑袋上,红衣翩翩转身便跑。未曾团紧的雪球触及他的玉冠便“噗”的一声散开,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蓬松的雪花。
“噗哧!”阿九跑远了回转身看见他的狼狈样,止不住笑了。那声音清脆悦耳在一度寒冷静寂的尧光仙山上回荡,笑得前面的赤明和苍铭轩师徒也忍不住后望。看见自己得意之徒被新收下的小徒弟戏弄,赤明又是一阵气苦,自己这收的是什么徒儿啊!大师兄,你委实误我甚苦!甚苦!扔下众人便消失了。
裴流觞欣慰地看着她快乐的身影,随意拂了拂身上的白雪,见师尊不喜便紧赶几步捉了她往山上飞去。
苍铭轩悬停于空,不苟言笑道:“主峰是师尊所居凌霄殿,无甚要事不得上山扰了师祖清修。”他倒是迅速进入了为人师的状态,苦了阿九,每每瞧见他那副模样,忍笑忍得极是辛苦。
沿着雪径一路上飞,空气里一股淡雅的冷香浮动,原来半山遍植了各色梅花。潺潺的流水声响起,一道清澈的溪流出现在众人眼前,令人顿生忘忧脱俗之感,梅花深处一座玉石砌就的小桥横卧溪流之上,在一片宫粉绿萼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素净淡雅。
“这里有三座侧峰,大孤山、孤山和小孤山。二师兄原来曾住大孤山,尔等七人随我住小孤山。天歌师妹便住当中的孤山吧。”
阿九闻言看去,三座侧峰呈品字形散落在主峰周围,只有粗实藤蔓与主峰相连,山间雪风、罡风呼啸,简直是无孔不入、无坚不摧!罡风到处逐云驱雾,然则那藤蔓竟未断折,阿九不由心生羡慕。
“茗轩,你先带弟子安置吧,我带师妹去孤山。明日卯时正便上凌霄殿请安。”
众人见礼后,裴流觞便带了阿九往孤山去。
“呵呵,我如今也是人家的小师姑了!”阿九躲在他设下的仙障里,才觉稍稍暖和了些。
“修为不足,便是唤你做上仙也是枉然。”
“二师兄,我会努力的!”她冲他凛然地点点头。
闻言,裴流觞不可置否地“嗯”了一声。
“这风刮得哟,东风转南风,南风转西风,西风转北风,北风转东风……二师兄,明日我如何飞得去凌霄殿啊,早被这风刮到海里去了!”
“我会来接你,一年。”
“一年后呢?”
“若是一年后你还不能飞渡区区罡风,便吹走了算个正经。”
“呃……”
“到了,放手罢。”
裴流觞收了仙障,阿九随他落地,空中又闻得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阿九拉着裴流觞好奇地停下脚步,乐声也随之嘎然而止。
“此乃你我的脚步引起的。尧光山上,凡触及地面便会发出乐声。许你半年时间,半年后坐卧行走均不能有乐声响起,否则师尊会以‘扰民’之由罚你。”
“怎的跟我阿爹一般不近情理啊,是否年纪越大之人脾气便会随之增添……”
他闻言被噎得顿了顿,便又想起她的伤心事,举目望去,她却没心没肺地东张西望起来。
略略扫了几眼便喜欢上了这座属于自己的山峰。参天的迷谷树、枝桠苍劲的白鼛树、柜格松……许多奇奇怪怪的树上面垂下各色藤蔓在风中摇弋、轻摆,清澈的溪流里有琅玕石、白丹、青丹、玫瑰玉、瑶碧玉等许多叫不出名儿的珠玉。
溪流边缤纷的仙草琼花似锦铺开,三骓马、吉良马懒洋洋地甩着尾巴。空中一些长有五彩羽毛的鸟载歌载舞引颈长鸣,有风拂来却是一只青鸟并一只红鸟飞过,两鸟各有一只翅膀,一同轻舒巨翅缓缓滑过苍穹。
“那是比翼鸟。”醇厚的声音适时解惑。
阿九呆了一呆:“好可怜啊,翅膀都没张齐!要是孔雀老婆下的那颗蛋,孵出来的小孔雀也这般光景,不知道他夫妻二人会不会气得扯光了一身花枝招展的羽毛……”
“……”
分花拂柳,裴流觞在一座莹白玉石砌成的殿前止步。
“这便是孤山上你的寝殿,我同你五师兄的寝殿都是自己取的名字,你自己的便随意取个吧。”
“唔,便唤作桃源。”说罢,剑指挥动,中门之上便多了两个骨气洞达、烟霏露结的大字“桃源”。
裴流觞骤然没了言语,默默地牵了她的手往里行去。
殿外绿树浓荫夏日长,殿内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殿宇是否太也高了,这屋子是否太也多了,这殿前是否太也空了……遇到些许不懂欣赏的胆小之人,怕不得半夜吓得睡不着?
阿九显然便是那不懂欣赏之人了,她手抖啊抖啊指点着怕没有上百也有五十间屋子的“桃源”颤声道:“师兄,往后我一个人住?”
他心中叹息了一声,温厚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大小是个慰藉,道:“有事便叫我,这是同门传讯用的镜子。你只需打上传音阵说出我的名字,我在几百里内便能听到。稍后我启动阵法,夜里有明珠照着,你别害怕。”
她急切道:“那倘若我还是害怕,便又如何是好?师兄我可不可以跟你去大孤山同住?或者你搬来孤山陪我,我害怕一个人……”阿九也觉得自己委实窝囊了些,声音便低了下去。
裴流觞神情微郝,咳嗽了声,装作替她选房间,当先走进了“桃源”。走了一圈最后挑了一间面南背北的敞亮屋子,从纳戒里取出物品给一一给她,阿九瞧了愣了一愣便欣喜地接了过来。
“师兄,为何没有衣服啊!”
“明日去师尊那里,你自去挑一些。掌门洒脱不羁,对山上弟子们的服饰颜色及式样没什么规矩。只一样需记得,掌门的袖口饰以金丝祥云,师尊及众长老饰以银丝龙纹或凤纹,我们师兄妹如今加了你和卿绝尘、楮师炫共十八人,袖口饰以红丝天禄兽纹,像匡逸辰他们这些三代弟子,袖口的纹饰便是黄丝貔貅纹了。”
阿九放下手中整理的物事,急道:“问题是我不会绣花啊。”
裴流觞似笑非笑,打量了一番阿九,眼风里瞟了眼她身上精致的女红。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衣服,赶紧摆手言明:“这不是我绣的,乃是小卿替我弄上去的。”
“山外有不少昆仑丘外围的修真门派,自有人置办这些。”他悠然接道,“简单收拾下,我去替你摘些果子来,晚间便将就了。”
阿九干笑了两声:“师兄,我会尽早过辟谷的。”
他看了她一眼,隐隐有些笑意,难得没有出言讥讽,转身便没了影儿。
看沙漏已是子时,阿九翻着裴流觞临走前放下的书,有些晕眩。六壬、遁甲之术,以及兵符、图策、印剑等物,幻化多方,徵风招雨,吹烟喷雾,师众大迷,三宫、五意、阴阳之略,太一遁甲、六壬步斗之术,炼丹炼器炼形炼意……
她盘坐于地上,掏出乾坤镜渡些仙灵力上去,布了个简单的传音阵,便咋咋呼呼道:“二师兄,如此多的书册我从哪儿开始学啊?”声音中不无憔悴。
等了片刻,那边传来低沉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那些只是给你翻着玩儿的,你要用心学的明日师尊会给你。数月前在山谷我予你的那青玉简,你都看完了?”
她违心地摇摇头,又想起他看不到,便嗫嚅道:“还没……”
裴流觞似乎听了她的话怔了怔,又道:“何时看完便找我换一个,师兄给你备下了好些。”
“呃,其实……其实,我早看完了。”只是想留在身边而已。
温润轻柔的笑声在她耳边响起,阿九脸皮不可抑制地红了一红。
“明日卯时一刻我来接你,顺便给你换一个玉简,快睡吧。多休息对你的内伤也有好处,我替你所选房间中那床榻乃是冰魄雪玉床,对你伤势恢复大有裨益。”
阿九颇有些后怕地看着那大得不像话的床,隐约散发着丝丝透心凉的寒气,刚刚便是被冻得滚了下来。现在听师兄交代,又十分乖觉地爬了上去。
“师……兄……,我睡……不着……好冷……冷啊……”一躺上去,阿九牙齿便得得得互搏起来。
“抱元守一,跟你平时打坐修习一般催动体内仙灵力运转,便会暖和了。我和你五师兄也是用的冰魄雪玉床,阿九,听话,久了你便习惯了。”
阿九边催动仙灵力循着奇经八脉运行周天,一边委屈道:“师兄……兄……,我想听…….听歌……,如此会……睡得……快些。”
那边立时没了声响。
仙灵力运行了几个周天,体内渐渐暖和起来,她以为师兄睡着了,耳边却突然响起他独有的清越声音。那唱词有些古怪,曲调却是清丽不俗,温柔地包围了她。朦胧中,只觉师兄唱的这歌很是凄婉,像在泣诉一个故事。
若者心动既是错 是么
若者唯放手才是洒脱
见拈花便微笑是般若为何
若者早该参透这 结果
若者有灵犀不需 说破
灭却心头留无边月色
观秋水天连未曾见 白鸟湮没
不是说归雁潭寒影落便能割舍心中这团火
善花开 结怨果 人生既痴缠为何会是错
入红尘婆娑为何偏求不昧三世因果
不知心向何处系何来解脱
一叶花开(一朝飘落)
一时相逢(一世纠葛)
一笑倾城(一场落寞)
一梦南柯(一语道破)
万语千言(你若不想听我便不说)
缄默便可(爱染贪着)
拼尽此身稀有功德
换你来生一诺
若者不想也是错 是么
若者持手未尝不洒脱
心如琉璃也会被尘埃招惹
若者已然圈定了结果
若者索性不必去说破
尽我一生证明曾爱过
心系何处不求解脱
反反复复,幽幽咽咽,清醇如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仿佛天籁般合着她修习的节奏。她何时睡着的也不知晓。
卯时一刻,裴流觞敲门半晌不见阿九回应,急急推门进来,便瞧见在大床中央她哆嗦着蜷缩成一团,仿佛一只被遗弃荒野的小猫。伸手揽过她才发现她浑身上下已冻得失去知觉,僵硬得已不能伸展手脚,脸颊唇色乌青。
他不及多想便跨上床榻,长臂相交将她包覆在胸前,替她梳理体内仙灵力逼出寒气。心中大恸,嘴角泛出涩涩苦味,她何时如此听话来着。初次睡这冰魄雪玉床,初初都能催动灵力,然则睡着后便会自然停了仙灵力继续运行周天,冻醒是常有的事。
既已冻醒,为何不继续催动仙灵力?抑或下床另觅褥子睡觉?是了,定是她经脉气泽紊乱疼得难过,偏又听进我的话去了……
“歌儿,你醒醒……”声音沙哑,似乎是用嗓过度有些伤了喉咙。
“唔……哥哥?”只有阿爹并几个哥哥会叫她歌儿,脑子昏沉沉的眼睛也睁不开,这是哪个哥哥呢?
“歌儿,暖和些了么?哪里不舒服?”
“呜呜呜,哥哥,我好想你们。”阿九勉力抬抬手,抱着哥哥的腰,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拱了拱。哥哥来接自己了,太好了。
裴流觞任她虚虚揽着自己腰身,安抚道:“歌儿,别怕,我带你去找师尊。”探身抱起她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