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相见欢(1 / 1)
十六相见欢
再次见到訾言时,是小年那天。
逆流的工作今天正式结束,大家把最后一票活儿干完,今年就散了,明年再聚。
訾曰这丫头想结婚想疯了,为了在自己拍婚纱照前先练练手,顺便旁敲侧击下不开窍的小曾,所以就接了一个婚纱主题的活儿。
这时正是婚纱市场淡季,訾曰从开店的朋友哪里弄了几套婚纱,四十八小时以内还上就行。衣服弄来了,可模特却不好找了。
年底,模特也要回家过年的。被抢剩下的几个三线野模也成了抢手货。
雅衷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三个模特,可不是外型不过关就是动作硬得像树枝,一个个全被訾曰给轰走了。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几个助理围成圈蹲着,大眼瞪小眼。雅衷发急了。这时候也就只有她有资格发脾气了。
“你眼界高脾气大也要挑时候吧,这节骨眼儿你让我去哪儿找人去啊?!再说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就咱现在的程度,有钱正式涉足婚纱照也得勒紧腰带过个三年五载,你现在这么讲究干嘛啊?我不管,模特走了你就是自己上阵也得给我拿出片儿来!”
訾曰一拍桌子跳起来:“你说的!!”转身一声吼:“姐妹们,给我把这个刁民拿下!”
一行人压着颇有微词的雅衷,七手八脚地把人拾掇得艳光四射。雅衷别别扭扭地出来,巴不得訾曰看不上她。可訾曰乐滋滋颠过来,托起她下巴,竟然点头称许:“不错,爷就喜欢这个调调儿的~”
雅衷头一扭,咬牙一字一句地往外崩:“你个只手遮天、荒淫残暴、逼良为娼的地、主、恶、霸!”
恶霸笑眯眯:“过奖过奖,不过物尽其用而已——曾教授,你看怎么样?”
小曾今天本来要批期末卷,被訾曰强拉来旁观,美其名曰监督。
监督点点头:“真美……这样一套很贵的吧?”
訾曰连忙接上:“不贵不贵,我自己都想买一件的说——那个,我也不要很贵的……”
曾教授“哦”了一声,又一头扎进试卷里。
这头榆木脑袋的猪啊……看得雅衷都叹气。
“那男模怎么办?”虽然主题是新娘,用男模的地方很少,但是没有也不行。
“那个啊……”訾曰支吾起来:“我刚刚叫人在外景等着了。”
收拾停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往海边。
因为自然光不好控制,所以先拍室外的。等晚上回去再拍棚内。
天不好,阳光稀淡,冷风呼呼地吹,刮在身上恨不得扒层皮下来。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人,整个海滩跟包给他们似的,干干净净——刚感叹完呢,一转身,就见防波堤上一道红光闪烁,一辆炫得过分的跑车猛冲过来。
雅衷瞬间明白了。
訾曰把手搭上她肩膀,试图解释一下。
海天交界处,灰色的海水托起苍白的云团。白色婚纱在凛冽的海风中飞拂鼓荡,宛若折翼的天鹅。好冷。
“中学时候,我最喜欢的一首诗,你还记得吗?”背对着訾曰,雅衷自语般叨念:“鲇川信夫,《我的手》。——为什么我的手,偶然搭在你的肩头,就产生了一种,有一方要死一样,那种不吉祥的温柔’……”
訾曰手一抖,从煞气四溢的裸背上滑落。
唉,訾室长抹掉额头一把冷汗,悲壮地感叹:领导不容易,群众工作就是难做。在这个成分复杂的团队里,要和气生财,是要冒生命危险的。迎难而上吧!
“我找过筑涛,但那倒霉催的孩子倒时差睡过头落枕了,好好的一个阳光型男给整成了一歪脖树,车都不敢开。只能跟家里窝着,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今年最后一单全体成员一起努力不是很有意义嘛!而且,而且……”訾曰一憋气说完,最后豁出去了,攒足气势迎风一吼:“联系模特是谁负责的啊,啊?啊!你也小负一下责任吧!”
还是最后一句比较管用,雅衷肩膀一松,脾气没了。
“给我记着,不要有下一次!”
真正面对起来,才发现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还可以像昨天刚见过一样淡淡地打招呼,还可以像许久未见的好友一样,有些疏离地说着亲密的问候的话。
多日不见,他整个人的气场好像又沉稳了许多。没事的时候,便安静地坐在一边,目光放远,食指轻轻叩动。
几个往常都围着他叽叽喳喳的女助理,现在没事也不敢黏在他身边。
说服自己放下后,事情好像变得容易了。有这样一个好开端,雅衷自信,目前的疏离也不会维持多久,很快,对他也能和筑涛一样了。
刚拍了几张,訾曰就哭笑不得地叫停。
“两位,我们在拍婚纱照哎,你俩不要搞出蓝色生死恋的气氛好不好!”
礁石上冻得要死的訾言雅衷对视一眼,笑了。“有吗?”
底下拿反光板的助理挂着两道清鼻涕,卖力地点头,“有啊有啊”。
訾曰跑过来,逼着雅衷把裙子下面的裤子脱了。你想啊,这摄氏接近零下的温度,一件露背露肩的裙子能顶什么用?这下不用訾曰催,雅衷自觉自动地就往訾言怀里钻。
紧赶慢赶,拍完三套还是用了四个小时。到最后,不管怎么补粉底都遮不住两人发青的脸色了。
离开之前,訾言从自带的保温杯里倒了杯褐色的液体递给雅衷。因为鼻子不管用了,喝道嘴里才觉出苦味。
“这什么啊?”
“感冒冲剂,当水喝吧,不然会感冒。”
就算相爱已成往事,他们终究还是一起长大的人,有对方参与的那漫长的回忆,亲厚当然胜过任何其他人。
接下来的时间转战教堂,天黑透了才开车回去。八点多回到工作室,又马不停蹄地拍棚内,折腾了半夜,总算在十二点以前搞定了。
訾曰抬出藏好的酒,又从楼下叫了外卖,准备乐个通宵。因为阴盛阳衰,雅衷叫了筑涛也过来。
本来想意思意思就散的,但是一点酒喝下去后,一个个的全兴奋了。
一干未婚小女子觊觎那婚纱很久了,一回来就嚷嚷着要试穿。筑涛拎着外卖推门进来,正好撞见訾曰披了那紧梆梆的嫁纱,风情万种地对着被雷到失声的众人飞吻。
筑涛脸色微白,颤声问:“芙蓉,你怎么来了!?”
大家本来还想给点面子不要笑出来,但一听这话,任是冰山也绷不住了,当场笑崩了。
訾曰也不恼,靠在背景板上收腹提臀,眼神儿乱飘。“芙蓉算什么,芙蓉有我这么S的曲线吗?叫我圣女芙蓉奶奶~~”
众人齐呕。只剩曾导和筑涛,也不知道被她荼毒了多少回了,竟然还能挺住。筑涛上下打量一遍,镇定地评价道:“这曲线,振幅太大。”
一伙人又笑翻一遍。
筑涛这家伙,这些年变了不少。原先冷冰冰的酷哥,现在整个儿一泡妞高手,殷勤周到,嘴巴蜜甜。原先巴着訾言的小姑娘,现在全都转投他的怀抱。
訾曰斜着眼,挂在人家肩膀上:“几年不见,跟着訾言学坏了吧?你俩没少风流吧,怪不得一个个的舍不得回来!”
筑涛瞅了訾言一眼,笑眯眯地说:“那哪能呢!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你哥啊!言哥那些年拿过的大大小小的荣誉和奖学金可不是边泡妞边随便学学就能到手的。”说完,又看一眼雅衷。
雅衷笑笑,朝訾言扬扬酒瓶,懒懒灌下一口。
訾言淡淡笑笑,也喝了一口。
筑涛訾曰看着,心中暗叹一声,两人碰碰酒瓶,无奈地笑笑。
玩游戏玩到半夜,大家都有点累,就在背景板上铺了块幕布,大家团团坐了一圈,转酒瓶。酒瓶指向谁,就讲个笑话或者故事。
第一个就轮到雅衷。她还没进入状况呢,挠挠头,“要不我给大家表演个空翻吧。”一圈人噼噼啪啪拍掌起哄。
站起来,踢踢腿,扭扭腰,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好久没做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行。
訾言心里一紧,不由自主冲口而出,那就别勉强了。
他还记得有次体育课上,她被几个女生怂恿做这个。因为地面太滑,落地时向后重重跌在地上。他当时在篮球场,离她有段距离,等他跑过去时,她还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围观的一群女生里竟然还有人在笑。他抱着她,因为不知道她伤在哪儿,所以不敢乱动。
她稍稍缓过来,没有试着站起来,却抬手去拭他眼角。
訾言,你怎么哭了,别丢人了。
他哭了吗?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已经连被那个男人用皮带抽到站不起来,也不会掉泪了。
雅衷不知道的是,訾言后来明里暗里地整过那几个女生。他是有仇必报的人,而且一定会做得漂亮,
她腿上蓄力一跃那刻,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等他睁开眼,她已经稳稳站在地上,对着喝彩的一圈人报以微笑。
他松了一口气。
再来到了小曾。助理们嚷嚷着让他讲对訾曰告白的经过。訾曰看不过他被为难,就替他讲。
他俩人其实老早就有那个意思了,但小曾面薄,一直没勇气点破。后来,奶奶病了,昏迷之际,訾曰去看时,曾导再也撑不住了,当场崩溃。
“他说,”訾曰握住曾导的手,不知是因为笑太凶还是打呵欠,眼里就亮晶晶地,“他说,他从小就什么都不行,这辈子唯一擅长的事就是上学,快三十了连个家都没有……嘿嘿,我就舍身扶贫了。”
曾导反握着訾曰的手,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呵呵笑着。
几个女人羡慕地哇哇抱成一团。
筑涛仰头闷下一瓶酒。
再玩几次,轮到了訾言,訾言沉吟一下,说,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有天,我坐公交,在车上睡着了。上车前买了三个苹果,就放在脚边。后来车一颠簸,我醒了,一看脚下有个苹果,心想袋子里怎么就掉出来来了。然后想也没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捡起来往袋子里一扔。
雅衷约略猜出他说的是什么了。
訾言漫不经心地继续。下车了,我一看,袋子里怎么有四个苹果?——很明显,刚刚不知有谁的苹果掉了,被我眼明手快地捡了起来。要命的是,我还坐在最前排,做了什么,一车人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清楚楚。
四周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怎么回事,雅衷已经爆笑出来。随后,其他人也慢慢跟着笑了,越笑越大声。訾言也笑,只是笑得寥落些。
不行不行,这笑话不好笑,不能这么容易就让你过关。助理们今天头次看他表情柔和起来,嚷嚷着不想放过他。
那……訾言看见墙角放着的借来当道具的木吉他,说,那我再唱首歌吧。
吉他本就不是好吉他,又好久没用,弦都松了,甚至还有木板粘合不牢的嗡鸣。
訾言费力调好音,弹了几下试音。雅衷想起来他唱过的许巍的歌。那时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清亮。瞳仁乌黑,倒影出她的影子。微笑。
可是他却不唱许巍,而是一首不知名字的歌:
还贪恋着你的风情诱惑着你的神秘埋葬了我的爱情忧郁蓝色土耳其
紧跟随着我的稚气逃避着我的宿命徘徊在你的淡淡哀愁灰色眼眸里
我愿相信……
唱到这一句,我愿相信,突然声停,一顿,又唱,我愿相信,突然,吉他弦应声而断。
众人都是一愣。
訾言笑,刚好,我也忘词了。
只好就这么算了,一伙人接着疯接着闹。
凌晨五点多,助理们先告辞了,剩下筑涛,訾言,訾曰,曾导和雅衷,凑合着在工作室先眯一会儿,明早再走。
昨天都玩得太累了,一睡就谁过了。雅衷被一通电话吵醒,一睁眼已经天光大亮了。
是刘益彰打来的,他俩本来约好今天一起去健身房,但没想到昨天因为模特的事耽搁了,又玩了个通宵。雅衷把情况一说,想改在下午再约,谁想他却提议,顺路过来工作室看看。
叫醒訾曰,刚说了刘益彰三个字,她就倍儿精神地蹦了起来。知道他要来,立刻进入一级备战状态,陀螺一般满屋子收拾打扫,活像女朋友突然登门的单身男子。雅衷乐得作壁上观。
不一会儿,訾言也醒了。
工作室三条沙发围成长方形,他躺的沙发跟雅衷的成直角,一睁眼,就看见对角线那边,雅衷穿着一身黑的衣裤,素颜,黑发松松扎在一侧,除了唇上一点殷红,整个人都是素描般黑白的色调,一手白色大号马克杯,一手翻动膝盖上的杂志。瞥见他醒,蓦地抬头,微微一笑。
訾言像是被她一身的阳光灼到,忽然心上暖暖地一痛。
这种不可复制的笑容,世上仅此一个的温雅衷。若不是亲眼看见,便用尽一辈子做梦,也不可能想象得出。火爆也温柔,粗放却细腻,矛盾却浑然天成的气质,如此难以形容的人,如此无处安放的感情。
若换个普通人家的訾言,应当早就把她捧在手心,此生此世,举案齐眉,不离不弃。可惜是他,自小便不相信人类脆弱而易变的感情,早早便知道此生绝不会耽于儿女情长,更不会为此放下前程。
也许他是怕了,他怕有了她,自己也会像个寻常人,娇妻爱子,看淡名利,满足于那些吞噬野心和麻痹意志的小小幸福,再也不管什么梦想,什么辉煌。他放不下。因为那是他最后的城墙,他的底线,他最冰冷的理智,从来不曾有人如此迫近。所以他怕了,准确地说是慌了,近乎本能地想推开她。他成功了。
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后,他却殊无轻松,甚至,他自己也开始混沌了,自己是不是正在走上一条注定要后悔的路?
苦笑,等了又等,把她逼了再逼,到了如今这地步,可否还有返程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