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三章(1 / 1)
出租车已经在道路的尽头消失好久了。
白宇泽缓缓从楼与楼间交叠的阴影中走出来,神情于夜色中辨不分明。踌躇须臾,脚步最终停在了那把被遗落的伞旁。溅上的泥渍显得很狼狈,几步外还有一辆突兀躺倒在水洼里的单车。
但那都不是重点。
倾斜的伞身好像还遮住了什么。
他蹲下身来将雨伞挪到一边,手指小心翼翼自泥水中揭起一张浸透发软的纸。确切来说,是一张相片。
指节在变脏的地方来回刮了刮,本来只能勉强看出人形的轮廓,此刻却渐渐呈现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笑靥。
照片上面的人,他自然认得——就是他自己。不过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似乎还不曾这样开怀的笑过。那个少年的眼角眉梢皆稚气尚存,在笑容定格的刹那却仿佛汇聚了一整个夏天的阳光。
而身后的背景,则是在他梦境里曾无数次出现过的宁谧海滩。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相片?又为什么会随身放在他手上?
内心动摇着将相片翻到背面,只见有人在右下角用他无比熟悉的笔迹落下了一行数字。
2011.5.21.
姚绿努力的把眼睛瞪大再瞪大,直至它们被半空猝不及防滚落的雨水砸中,变得又酸又疼。过了半天,才淡定的张口喃喃:“我操,进水了……”
宁子樾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手探入大衣内兜。姚绿还没及反应,就觉有个毛茸茸的东西突然被他丢进自己怀里,忙仓皇接住。
“你先走。这里交给我。”
“喂……”他刚看清那被扔过来的是只体型袖珍的白猫,现正无辜低叫着用鼻子拱他那道淌血的伤,没嗅两下干脆上了爪子,扎得他钻心一样疼,甩又甩不脱。“这是什么玩意儿……你想让它就这么挠死我吗!喂!!”
可惜他抬头怒叫的时候,始作俑者已经不见了。
靳轲留下的这群人其实比想象中要难对付。那种非凡的身手,一般人是很难凭自己练就出来的。
谢赭喘着气将脸上掺了血淌下的冷雨挥去,继放倒第四个人后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要到极限了。身上所有的伤口接连叫嚣着疼痛,一波波如浪般涌起。他脚步晃了晃,险些跌进水洼。好不容易扶墙站稳,抬眼就见宁子樾拎着姚绿那把刀从远处冲了过来,那迫人气势恍惚间让他联想到分开红海普渡众生的摩西。
分明没见他使多大力,但每个被他拳脚碰到的人都像三流武侠片里演的那样即刻飞出三五米远。在将刀刃利落捅进对方胸腔时那漠然侧脸上竟没有一丝表情,深色眸底倏忽掠过鹰隼般冷锐的光。
……见惯了太多生死的眼睛。难免会冷漠。
“再撑一会,马上就结束了。”宁子樾架着他与对面零落聚拢过来的二三人适当拉开距离,全身唯一的伤口就是下颔一道浅浅的血痕。
“妖孽呢?”谢赭吃力的站直身子,额头还在不断淌血。
宁子樾将目光无声投向姚绿消失的那个巷口,沉默不答。
路上不巧堵车,冷杉紧赶慢赶徒步跑到三江路时还没见到救护车的半点踪影。耐着性子一条条深巷找下去,最后他总算被几声异样的猫叫吸引了注意。
黑暗里那只猫就像一团滚动的雪球,醒目的颜色为引路工作带来了诸多便利。五分钟短暂的跋涉后,冷杉望见了姚绿在角落阴影里不省人事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儿?”他讶异的蹲下身去碰他的肩膀,语气焦灼:“谢赭他现在人在哪……”尾音戛然而止。
昏暗路灯下,少年摊开的掌心里赫然染上一片骇人的鲜红。
他的心猛地揪紧,连忙凑近去看他自肩膀横亘到胸前的伤口,瞬间变了脸色,又用力摇了摇他。“喂……你醒醒!别睡!”
对方毫无反应。
冷杉不再多犹豫,倾身略一用力将他抱起,迅速向来时的巷口跑去。
被彻底忽略了的小猫在姚绿留下的那滩血迹旁不安的又叫了两声,可冷杉的脚步没有因此再有半分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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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因为失血过多,本身又贫血,住院期间建议多吃些补血的食物,像鸡汤或者龙眼、菠菜之类。忌辛辣、发物,酒也最好不要喝。病人伤口虽然深但已经没有危险,不过缝针后会留疤。大夫等下会给他开些含胶原蛋白的药,家属跟我到下面交费。”
四个少年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谢赭讪讪道:“我去,我去。”跟着护士下楼了。
姚绿呈大爷样四仰八叉的躺在病床上,不悦道:“能不能让她给我换个方子啊,我又不是坐月子。这那那这的。”
“都成这样了就老实躺着吧,给你什么吃什么。话说你们也真成,走到哪都能卷进恶性事件。”白宇泽刚被冷杉的电话叫来医院,虽说之前心里刚经历过不小的冲击,此时也掩饰得跟没事人一样。
得亏谢赭脑子还算灵光,现场随便编了个理由说他们卷进了流氓斗殴,因为对方人数太多所以吃了亏。其实谢赭乍看起来比姚绿还狼狈,浑身是伤,但都不严重。
“对了老宁,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前段时间去哪儿了?”这边教训完病号,白宇泽转头又问自方才见面便始终噤声不言的宁子樾。
宁子樾笑了笑,简短答道:“家里有点急事。”
骗子。姚绿心中不屑哼了一声,背对着他们翻翻白眼。
夜已经很深了,再过几小时天都该亮了的样子。
白宇泽和冷杉并肩坐在走廊的排椅上,一时无话。隔了很久,白宇泽才低眼开口:“今晚我在你家附近,看见你和你哥哥了。”
冷杉显然吃了一惊,转脸望他。
“……对不起。不知道我脑子当时犯了什么毛病……分别后还想默默跟在你身后走一段路,想多看你一会儿。”少年面上并没有负疚或者歉意的神色,只是眼神有些低落。“但没想到……会看见你拿刀子对着你哥。”
冷杉不自觉的咬唇,唯恐他接下来说出“我什么都知道了”这样的话来。
“我说过我愿意做你的倾听者,但是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事我也不会逼你。可既然都到了这种程度了,你到底还想一个人扛多久?……”
头顶的白炽灯安然洒下寂静的光。
“除非……”白宇泽顿了片刻,手指在裤兜里攥紧了那张已被他体温烘干的相片。
“除非你要瞒着我的原因,还另有隐情。”
此时病房内只剩了姚绿、宁子樾和谢赭三人,其中两个沉默不言的看着电视,谢赭则早就头一歪趴在姚绿腿上睡死了过去。
麻醉药劲过去后伤口疼的让人睡不着,姚绿举着遥控器无聊的不停跳台,宁子樾也不劝他休息,陪着他挨个频道看广告。最后倒是姚绿先受不了了,遥控器一扔就合眼缩进被子,毫不客气地指使:“我要睡了。你去关电源。”
宁子樾坐着没动。
电视依旧嘈杂的响着,姚绿隔了几秒不满的重新睁开眼,却见对方正直直盯着他看。“看我干吗?病人叫你去关电视。”
“……我在和你们碰面之前,跟林染联络过。”宁子樾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神情平静没有丝毫波澜。“你在做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姚绿冷哼一声,嫌弃的把正顺着谢赭肩膀往他腿上爬的猫扒拉到一边,语气烦躁。“知道又怎样?你还打算老老实实跪谢我不成。”
而接下来宁子樾说的话,却让他心头一沉。
“以后我的事,请你不要插手。”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姚绿蹙眉抬起头,那人仍是一副淡定的扑克脸,只是眼神变得空前疏离和陌生。
“……我们的关系,好像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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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几乎所有的童话故事都以主人公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作结。
白宇泽在街边的自动售货机前停下来,找出几枚硬币投进去,然后随意侧靠上栏杆将那盒冰镇绿茶一饮而尽,胃里迎来惊涛骇浪一样的爽快,胸口却依旧有团东西沉结在那里,始终挥之不去。
在一起。在一起了就一定是最好的结局吗?“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这种敷衍、毫不负责的说法果真也只能骗骗孩子吧。相较之下,他还是比较偏向于从《路德维希革命》传递出的世界观,尽管那多少有些扭曲。
现在才明白,两个人决定在一起不过是个开始。今后所将面临的一切——比起身前横亘丛生的荆棘磨难,对彼此的猜忌隐瞒才最最可怕。人心无时无刻不在改变,正如哲学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今天的你可能已不复昨天那个他,而我也不能保证明天太阳升起时还是你所心仪的那个自己。
更何况,似乎两个人最初在一起的理由也并不那么充分。白宇泽可以拍胸脯保证自己对他的心意绝无半分掺假,那么优秀的人,确也经常遭到旁人青睐。不动心才不正常。那么他呢?他究竟缘何才肯轻易微笑就牵过自己的手——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自己,又凭什么让他喜欢呢?如果他真的也喜欢自己,那彼此是不是就真能没有秘密可言呢?……
好吧。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介怀冷杉那天面对他从兜里掏出的照片后,自两人间倏忽蔓延开的难堪沉默。随后约过了五分钟左右,对方竟然就那样一言不发的站起身走了,离开时的背影让他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短暂的自责后,他冷静了一下,决定给冷杉一点独处的空间。
之后的几天,两人心照不宣的在放学后向彼此匆忙告别,随后各奔一边。就连去医院探病的时间也是特意岔开的。
白宇泽想,也许直到一方妥协之前——或者自己放弃,或者冷杉愿意将他未曾说出口的秘密如数倾诉——他们的关系,也只能这样暂且搁置了。
没有办法,无力释怀。
深吸一口气,他习惯性摸出兜里的手机,在看见简讯提醒时眼里有光芒微微跃动。迅速移动手指点开,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发件人,那点光亮也转瞬黯淡下去。不是他。
“人家今天想吃山竹了= ̄ω ̄= PS:医院里好闷啊,宝贝快来陪我~”
读着那搞怪的句子就不禁勾唇笑了出来,白宇泽抬眼就见不远处有一家亮着灯光的水果店,于是勾了包带便径直向那边走去。
“……小白?你怎么在这?”
白宇泽闻声愣了片刻,傻傻转过身——
白母就在他后面差不多十米的地方,单手挎着菜篮唤他,身旁兼之一个神情尴尬不敢看他的熟悉人影。
“小曳?”他下意识脱口,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声音也结巴起来。“妈……你、你们认识?”
这下白母也反应过来,笑容僵了片刻,但很快又将问题抛了回去。“先别管这个。那你呢?都周五了,放学不赶快回家怎么还在街上晃?”
“啊。姚绿上周被人……咳,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医生说得留院观察几天,我们就常抽空来看他。本来想等会就给你打电话说晚点回去的。”白宇泽果然单纯的转移了注意力,绞尽脑汁编了个像样点的理由企图不再让自家兄弟降低在老妈心中的分数。
白母点了点头,在原地略为斟酌一下,道:“要不我们和你一起去吧。眼看都到医院附近了,就这么回去不太合适。毕竟是你的朋友。”
白宇泽其实心里很犹豫,但又不知怎么劝她,看见陈曳在白母身后一个劲冲他摆手、摇头、使眼色,最终叹气。“……嗯。那好吧。”
顾明烨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姚绿刚躺下来闭目养神,平日浪荡不羁的纨绔样子一扫而空,表情宁静温和得判若两人。
怕他睡不好,顾明烨在门口把灯关了,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去,悄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将姚绿身侧微带凉意的手合在自己手心,他沉默很久,才低声道:“……对不起。”
天早就黑透了,月光像雾一样从窗户的每个缝隙弥漫进了整个房间,姚绿饶是闭着眼睛装睡也能感觉到那层轻纱无声将自己笼罩。气氛这么好,可惜自己此时睁开眼也只会让彼此尴尬。
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要对自己道歉,既然挑了他不可能做出回应的时机,那还是接着装傻最明智。姚绿早就明了他对自己暗生情愫,只是如果可能,给不了的东西他不想去碰。因为给予希望的同时,也为别人心口添了一道伤。
就这么听话的被他攥着手不知躺了多久,眼前忽然大亮,姚绿趁顾明烨茫然扭头的功夫也慢慢睁开眼作苏醒状,看见谢赭拎着保温杯和饭盒在门口惊愕望着顾明烨。
“诶,你不是酒吧那个……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姚绿坐起来动了动僵硬的肩膀,顾明烨便迅速撒开了还握着他的手,脸红了起来。其实不止是脸,姚绿偷着瞥瞥他的眼角,居然还泛着红。他到底是做了多对不起自己的事,都自责成这样了。
“啊……那天听小冷无意间和老板提过,就来看看。”
谢赭的眼神明显不太信任,姚绿却不耐烦了,掀开被子一蹙眉。“别杵在门口了,你。我的晚饭呢?”
“……哎。这就来。”立马怂了半截的谢童鞋低眉顺眼凑上前忙活起来,揭开保温杯耐心吹了会儿粥,配合着小菜一口口往他嘴里送。顾明烨在一旁都看呆了,心里开始犹疑姚绿究竟和多少人剪不断理还乱。
这事儿其实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谢赭觉得姚绿这次住院根本就是自己的全责,所以甘愿受他奴役。姚绿见他这样主动自然不再客气,连如厕更衣之类也恶趣味的逼他给自己提裤子、脱衣裳,与心底由此得到的至高快意相比压根就不在乎被无数次看光。
被伺候着吃完了饭,顾明烨看他们的主仆SHOW也看够了,就打了个招呼准备回酒吧继续打工。他前腿刚出门,宁子樾就进来了。正好谢赭去房内的洗手间涮碗筷,姚绿漫不经心扫了他一眼,先公布喜讯:“我明早就能出院了。”
“……嗯。”对方的态度竟然比他还心不在焉,姚绿不悦的顿了片刻,又道:“你原来那个家,已经不能回去了吧。”
“嗯。”
“以后周末去我家住吧。”
宁子樾诧异的抬眼望他,还不等出言推脱,对方又平静开口:“都到这地步了才急着把我一脚踹开,你想得美。”
我知道你也是害怕很多东西自己给不了。我们懦弱的多么相似,可你怎么比我还不如。起码如今的我已经敢于交付信任,给你,给你们。
“怕自己会连累别人么?有本事你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眼前。要是做不到,就不要大意的拿我们垫背好了。你放心,老子命硬,就算对方开卡车从我身上直接碾过去什么的我也不……”
头顶猛然一沉。姚绿望着眼前这个将手掌安静覆在自己额前的人,觑见他深色眸里常年不化的伤痛。
糟,刚才好像说错话了……
双方正僵立在那,病房门再次被人敲开。
“姚儿,我妈来看你了。”
卧槽!!姚绿迅速躺回原处装病危,宁子樾愣了愣,也及时收回手去。谢赭在洗手间听到动静后推门探出脑袋,视线先是对上白母的眼睛,待移到陈曳身上时表情顿时阴沉了。
女生做错事般垂下头,而白母则跟着白宇泽来到病床前,将两袋山竹搁上柜几,温文得体道:“你叫姚绿吧,我是小白的妈妈。听说你从学校的楼梯上摔下去了,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父母呢?”
“阿姨好。我爸妈太吵了,一早被我劝回去了。反正明天就能出院,也没什么大事。”姚绿面上笑的乖巧,一手偷偷将被子向上拉,遮住略微敞开的病服衣领——里面的绷带太明显,一看就不是能摔出来的。
谢赭还在后面和陈曳用眼神斗法,白母却在象征性慰问几句后已有了去意。白宇泽帮她提着菜篮,“妈,我送你到大门口。”
“你也别回家太晚了,耽误做功课。饭菜我给你留着。”
“嗯,我知道。”
眼看着母子俩踏出门槛,陈曳从头到尾一言未发,最后向谢赭吐了吐舌头,也跟了上去。
“这丫头……”他不爽撂下洗净的饭盒和保温瓶,还没及多抱怨便敏感察觉到走廊上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随后就是清脆响亮的“啪”的一声。
“妈!!”白宇泽震惊望着自己面色涨红、嘴唇却苍白颤抖着的母亲,又将沉重的目光移到一步之外半边脸尚印着鲜明指印、维持着侧首姿势缄口不言的少年。
“混蛋——你怎么敢、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儿子面前!!……”
自白宇泽拥有记忆起,他还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如此歇斯底里,从平日那双矜持温雅的嘴唇间,咬牙挤出如此饱含恨意的厮骂。
那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尖利喊声在夜晚寂静的走廊里传出很远,陆续有人从自己的病房里探出脑袋暗暗窥察,脸上的神情各自不一。
白宇泽感到陈曳在身侧怯怯拉住自己冰冷的手,但他已对眼前的一切做不出任何反应。
童话大概要落幕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