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番外三 崖(1 / 1)
你的心就像一道悬崖,没有任何人能在上面架起桥梁。如果不选择纵身跃下,就永远都无法靠近它。
——林洇
山顶本还存些生机屹立不倒的秋草被纷沓的脚步践踏得凌乱,连并他莫名惊惧的心一同在寒风中瑟瑟发着抖。
他看不见身后死死钳着自己的人是谁,挣了两下竟分毫动弹不得。却也不能怨他,对方是彪悍的成人,而他还只有五岁。
整个山顶凡是能落脚的地方都渐渐被人挤满了。这些人的脸庞有的熟悉有的陌生,却无一例外都挂着不明意味的肃穆。或许是阵势过于紧张,站的久了,他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于刺目的曦光中慢慢模糊发花,然后就再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便干脆昏沉闭了眼低下头去。
心里隐隐感到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了。正因为猜不透,所以愈发忐忑。从前只要是父亲负伤回家的夜晚,他都能早早浮现那种不详的预感。
不敢想下去。不愿想下去。……
他固执的低眼凝视脚下呈蔫蔫倒伏状的植物,才发现秋草已上霜。
时令频繁更迭,究竟又能有什么可以是不变的。
年近五岁的他还没能力去思考如此深奥的问题,但是没关系。他还有那么漫长的未来可以去想明白。
他不记得那日自己和这群人又一起等了多久,才最终迎来被缚了双手粗暴架下车门的父亲。那张昔日总对自己挂满温存的脸上此刻是伤痕累累的狼狈,但更使他震惊的还是随后从车内施施然迈出的人。
“爸爸……”先是下意识的去喊父亲,随后又不知所措的抬眼看那个眉骨上有一道浅淡疤痕的英俊男人微笑着向自己走来,犹豫又怯意的开口:“权叔叔……?”
男人却没什么过多反应,只轻拍了拍他的头,随后一个眼色命令手下将宁崝押到悬崖边,冷风危险的绷直了他灰败的衣袂,本就脚步踉跄的男人被一推之下似乎随时都会失足坠落。
“……爸爸!”他仿佛终于惊觉了眼前这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忽然爆发的蛮力几乎让身后的人抓他不住。这时候,姓权的男人稳稳伸出手来轻易拦住他前进的路线。
“……那边太危险了,子樾。”他说着,颇有分量的按着他的肩,唇边竟还挂着丝平静的笑容。“听话,就待在这里。站在我身边。”
“不!”他坚定的回他一个字,并未放弃挣扎地紧紧咬牙,努力压抑着话语中剧烈的情绪波动,一字一顿。“……把我爸爸放开,我就站着不动。”
男人闻言露出头疼又纵容的表情,“真是……你们父子俩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啊。”故作为难的叹一口气,那若隐若现的笑容又重新浮现在他脸上。
“好吧。”他松开了手,笑得云淡风轻。“如果——如果你愿意代替你爸爸从那里跳下去,我就放了他。如何?”
他还在怔忪,那崖边的人却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蚀骨的愤怒,厉喝出声:“权儿四——你他妈不是人!!!”
男人充耳不闻的微笑,依旧极有耐心的低头盯着他慌乱犹疑的双眼。那尚属于一个幼童的黝黑瞳仁,还是清澈见底的。
那里面现在,正清清楚楚写着恐惧。
多年以后,他已经不能把自己当时沉默呆愣的反应简单归结为孩子天性的恐惧,而是逃避,退缩,和彻头彻尾的懦弱。
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即便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那个冷酷的男人都不会就此放过父亲,但那注定将成为他心里的一个死结。罪恶感这东西,并不是光凭岁月稀释就能自动消弭的。
先是父亲,再是恋人。他相当于亲手送了他们的命。
那个男人就是要让他对此深信不疑。
是他,而不是他,将自己身边最为珍惜的人一个一个地,亲手抹杀。
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年幼的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个平日动辄便会上门拜访的风趣亲切的叔叔,那个总喜欢把他举高架在肩膀上招摇过市的叔叔,那个在和父亲交谈时会露出信任眼神微笑着的叔叔,为什么要做的这么狠这么绝。
他给出了史上最为残忍的选择题,眼睁睁看着父亲为了儿子的平安决然从崖边跃下,看着那个一年年迅速成长着、却变得越来越沉默的少年迫于罪责昼夜不息的折磨从此再也没有了笑颜。
父亲在每个人心中都是怎样的存在呢。
他那时还太小,还不会为那种被血缘紧密相联的感情做一个完整的定义。
他只知道父亲并不是一个擅于表露自己感情的人,总是行动比言语快而且多。常常夜不归宿也好,由于事务繁忙总是来去匆匆也好,尽管家于他而言用“旅馆”来定义或许会更准确些,但对儿子的爱,从没因此而减少半分。
清晨离家前势必要轻吻他的额头,不论多晚归来后也不忘检查被他蹬开的被角。闲暇时候就算是工作日也要带他出门疯玩,多贵多珍稀的东西都不吝惜的买来满足他哪怕只三分钟的心血来潮。
这样不善言辞却无法更温柔的父亲。总喜欢回眸对他安静浅笑擎着手等他来牵的父亲。
不论何时他都可以为了他而去死,但他却不能。
为人父母的爱究竟有多伟大,他比所有同龄人都要早、都要深的体会了,却是触目惊心。
那日他傻傻望着空空荡荡的悬崖,知道那熟悉的身影在方才惊鸿一掠后,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没有那样一个人慈爱的回首来望他,向后微擎着手等被落下的他追上来牵。
这回他先一步走了,他再也追不上那匆匆的脚步。
崖边空余风声凄凉回荡,百转千回尽诉罹断肠。……
双膝无力的跪上荒芜土地,他垂着头良久分毫未动,却终于没有哭。
一切都还远没有结束,他有什么资格流泪。
在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自己将手递进那个人大他不止一圈的掌心,艰难却坚定的重新站了起来。
父亲去世这一天,他在心里暗暗发了誓:
他要留在仇人身边,做供他使唤的一条狗,且必须是最为忠心的那条狗。对他惟命是从,乃至将自己的性命都交托在他手心里。
敛去所有仇恨和锋芒,收起利爪只管韬光养晦。
然后总有一天,他要让他连本带利的血债血偿。
注:崝,古同峥,嵘也。
樾,常指樾荫、树阴,故喻为护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