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ACT.8(1 / 1)
“我敲门了,你在里面吼‘饿死我也不关你事’。”波特对胃疼的里德尔解释,“于是中午我把剩下的早饭吃掉了,没做午饭。”
不称职的管家看起来毫无歉意,大概还在为昨晚的精神折磨耿耿于怀,里德尔视线在管家刚剪过发的脑袋周围打转,不太习惯这参差不齐有些地方甚至露出头皮的短发,它让波特头颅的形状完全暴露,过于锐利、稚气和富有攻击性。以前耶稣头发那么长的卷曲黑发要古典和浪漫得多。
波特被他看得不自在,摸摸脑袋,“我只找到一把裁缝用的剪刀。”
“你哪根筋不对?”里德尔问,“还是你偏要跟我的食欲过不去?”
“我的发型影响你食欲?”
“食欲,灵感,整栋房子的气氛都被你搞坏了。”
男孩轻松地耸耸肩,“那是因为之前你总把我当装饰品。现实点想想,一个管家,一个厨子,头发又长又乱像样吗?”
“可也不用这么短!”里德尔胃疼得厉害,“劳工头发都没你短,我对画秃子没有兴趣。”
“我不是模特了,先生,没必要为了胜任男女两种形态而留长头发,”男孩语气相当恶劣地说,“多亏了您昨晚提醒我。现在,我认为您对我离开这里没什么意见。”
“做梦。”里德尔嘶嘶地说,注意到波特的绿眼睛所占比例显得更大了,像灵秀又野性的山猫。制服和他这颗脑袋的气质不再匹配,居然显出几分毛躁来。
“其实还不错。”他补充道。
然后他们都沉默了,一个闷头看报纸,一个慢吞吞煎牛排。
艺术家日报头版,塞德里克迪戈里和金妮韦斯莱主演的《伊库斯》落下帷幕,伦敦沉浸在严厉批判与狂热赞美的冷暖空气漩涡里。
“被问及有没有受到曾经传奇式的校友,第一位‘艾伦’扮演者的影响,迪戈里称二人对该角色的理解完全不同,观众也应该感受到了(当然,前提是观众有看过马戏团版的《伊库斯》)。波特的艾伦是雌雄同体、罪恶和圣洁并存的扭曲少年,迪戈里的艾伦却是一位年轻的疯骑士,他带有古典时期骑士的高贵精神和无瑕的信仰,不屈服于现实,与之拼搏到疯狂。笔者采访到金妮韦斯莱,她曾是波特的前女友,她坦言自己来到霍格沃兹的原因,即是为了有朝一日与波特共演《伊库斯》的梦想,但显然迪戈里更符合她心中对‘艾伦’的定义。今年是她在校的第三年,而迪戈里已经毕业,被问到是否会因此对这段感情怀有不安情绪时,她笑着说当然,只要有优秀的男友,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不安的……”
丽塔斯基特报道。
报纸用熨斗烫过,里德尔想波特一定已经看到了。
他再往后翻,看到各方评论家、画家、文学家甚至音乐家的杂谈,并不意外看到赫敏格兰杰冷静地写了一则回忆录。
“我与迪戈里同届,在校最后一年,戏剧系开始筹备复活这出《伊库斯》,提案是金妮韦斯莱出的。据说她来到霍格沃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哈利,告知她的梦想,她出生在一个不富裕的家庭,曾经路过小镇开放了一周时间的‘世界奇妙大观’帐篷就是她人生中全部奇妙色彩的来源。某个晚上她随着她的哥哥们溜了进去。哈利给她的影响是巨大的,‘从没见过那样光芒耀眼的人,也再没法忘记’,她这么说。她的坚忍不拔最终打动了他,一年后他们开始交往。这是个浪漫而传奇的故事,而也像所有浪漫传奇总时非常短暂一样,他们结束了,就在复活《伊库斯》提案列入戏剧系日程表时。哈利拒绝出演,也拒绝为这出戏剧制作海报。他不愿提起它。但最后,当敲定迪戈里出演艾伦,哈利还是画了海报送给他们(就是现在这幅人身与马头融合在一起的海报),并观看了在霍格沃兹礼堂的试演,他们就这样平静地告别了。迪戈里所饰演的艾伦有着浓烈的青春活力,他看起来非常英俊、叛逆,给这出带有疯狂阴郁色彩的戏剧提亮了不止一点,我没有看过那支‘世界奇妙大观’帐篷里的《伊库斯》,无法比较两者,在阅读剧本之后认为迪戈里演得非常美好,希腊式的肉体和纯粹的信仰都很美好,但我觉得有些缺憾,在我看来,真实的恋马者艾伦并不能算个正常的‘男人’,艾伦是分不清自己性别的,马是男性、神性的象征,这是个在恋兽癖怪谈背后隐藏着同性恋和亵神情结的故事。剧本里强调马的出演者必须是健壮的男人,□□上身,头戴圈成马头的铁丝框,除此之外一无装饰,这是全然阳刚的形态,我认为在此,作者已经给出了暗示。”
里德尔真想去信为这个女评论家作证说,我看过马戏团版的《伊库斯》,是的,那才是辉煌不可超越的《伊库斯》,真正的马人健壮、高贵,似乎连每根毛发都散发着雄性荷尔蒙的气味。仰慕着他的少年,举手抬足不够男性气魄,却又从未显得女气,那是一种没有确立性别的状态,肉体和心灵都是不正常的,他在用肢体和心灵一起献祭,因此在罪恶中又无比圣洁。和他在马厩偷情的女孩,由一种被肥胖的珠宝商称作媚娃的生物扮演,那是里德尔见过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会走路的雌激素。而忧郁压抑装满故事的狼人,也没有谁能比他更适合出演剧本里屈服于正常世界的医生了。以及长着一张马脸的母亲,野猪般的父亲。
难怪金妮韦斯莱想要将《伊库斯》复活给世人看。可无论斯基特的采访有几成可信,里德尔认为,韦斯莱没有可能喜欢真实的、已是神的祭品的艾伦。波特拒绝出演,是对那段过去的厌恶、恐惧,畏惧着再一次陷进艾伦的扭曲人格,是为了这个女人而坚定地想成为真正的男人。可她没能理解。
他抬头再次观察波特那层毛茸茸的短发,柔软,坚硬,稚气,锐利,为做好一个敬业的模特而留了多年,一夜之间又绝决舍弃。
“迪戈里是个赝品,你的人生才是那场戏剧的现实版本。”里德尔对这背影说,“现在,来和医生聊天吧。但我不能保证把你带往正常,我只会把你带往自由。”
管家把牛排翻个面,锅里滋滋作响,他不清不楚地回答,“滚一边去吧,里德尔,塞德里克很出色。”
“我在伦敦那晚看过最后一场,比试演时好一点,因为门口贴满了海报。”里德尔挑剔道,“如果没有那么多海报我会以为上演的是《特洛伊》。”
滚烫的牛排铲到盘子里,甩到他鼻子底下,油星还在迸溅。
“他抢了你女朋友。”里德尔不悦地说,“我为你鸣冤而你却想烫掉我的鼻子?”
“我也看过他的试演。”波特解下围裙,理智而平静,“脱掉衣服比我身材好多了,不脱衣服也比我帅多了,比我有钱,比我有魅力,金妮的选择很正确。”
“我记得,那天下雪,礼堂里所有壁炉都点燃了,你坐在第一排,邓布利多右手边。我的女伴当时还笑着说看呐邓布利多带着旧爱来寻觅新欢了。”
“你的女伴?”波特却最先抓住这个词。
“莱斯特兰奇夫人。”
“哦,”波特兴致缺缺地说,“让她失望了,那天金妮请求剧团给我留的座位正好是在给校长留的座位旁边,她对我一直很好。造成了这种误会,我很抱歉。”
“可我认为你应该是不想去的,”里德尔边埋头把牛排切成细条边闲适地说,“你根本不想再看到活生生的《伊库斯》而被唤醒记忆。”
“我想去,”波特说,“看我前女友。”
“那一个多小时里你一定非常煎熬,既自我厌弃,又悲伤于前女友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还担忧着被邓布利多辞掉。”
里德尔的记忆波动着,鲜活起来。
开场前,为了一个多小时的演出,礼堂里早已被壁炉烤得炎热干燥,坐在前排的波特却把风衣裹得很紧,里德尔怀疑他简直在发抖,他没有转头,或跟就坐在隔壁的邓布利多进行正常自然地几个短句的对话,看起来像在生闷气,贝拉说,看起来像他竭力阻止过邓布利多来看这次演出,而邓布利多还是来了,经过“你去看了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 “作为校长当然要出席学生的演出”之类的争吵然后就成了这样。
里德尔露出优美假笑。她挽着他的手臂,对周围每个可能有故事的细节都兴奋地推测一番。
幕布拉起,医生开始独白,光线摇晃,里德尔抬头看见上方一只盖了灯罩的昏黄灯泡在划圈摆动,手动模拟了世界奇妙大观帐篷里在寒风中颤动的灯泡,但令他喜欢的,也仅此一点。
当女性为恋马少年经过严格锻炼的希腊雕塑般的肉体惊叹,当贝拉的手捏紧里德尔的胳膊,他眯起双眼,觉得缺了什么,脑中浮现的是另一具肉体。
艾伦,马戏团帐篷里昏黄灯光下的艾伦,那具身体没有一块肌肉是为了艺术家所崇拜的肉体美感而塑造,它们极为纤细,柔韧敏锐,仿佛主人的生命中用了太多时间来警惕猎食者,既是猎物又是猎人,在一次次的逃命或捕杀里摸索出最高效的方式,动作时牵动最精准的部分,不浪费丝毫热量。正是因为仅仅为了生存,毫无对美的目的性与认知,它才获得了最天然的样貌,一种比美更原始更古老而顶尖的东西,不需要主观意识加以评判。
它凌驾于观众而存在着,既是神性的又是兽性的。
里德尔甩了甩脑袋,试图挥去遮住视野的幻象,专注于正在真实上演的东西。迪戈里在说话,对着医生怒吼,暴怒的压力几乎让周围的炉火窜动,越来越热了。
里德尔却又觉得冷,空气极度严寒,光线躁动不安而色泽温暖,相悖的质地里,男孩洁净的器官沉睡着,像个多余的东西。因为爱着男性的神,他已无法成为男人,他的性别已永远模糊,在神的背上他张开双腿被贯穿灵魂以领会神的意志,将自己的忠诚如贞洁一般献祭。
“伊库斯——伊库斯!带我走吧,让我飞起来,伊库斯!”
耳边突兀传来响指声。
里德尔猛地回神,贝拉丰满的嘴唇弯起促狭弧度,压低声音说,“看傻了,大画家?”
“不是这样的。”他喃喃地说,似在回答贝拉又似在评价迪戈里饰演的角色拿捏不准。后半场演出他强迫自己的脑筋不再转动,只使用眼睛,以免看到最后连礼堂里的艾伦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落幕后他才把脑筋从迟钝里调转出来,带着情绪极好的贝拉顺人流离开礼堂。外面在下雪。“就像从教堂里参加完婚礼走出来一样”,贝拉满足地说。里德尔敷衍说是啊。
“走慢一点。”
“好的,夫人。”
他们走过黑湖,在禁林边缘留下第一排脚印,雪越下越大,贝拉这才想起忘了拿伞。他们折回礼堂。
就是这个巧合让他目睹了波特真的在和邓布利多吵架,脑子显然不太正常的这两人站在门廊外的雪地里,声音模糊传来。
“……你完全可以换一个……符合你审美的……”
“……不是这样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不可能永远是你的模特!我会长大,会改变……不可能永远是这副模样!”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近到里德尔看见了男孩泛红的眼眶,雪花落在睫毛上。
“……比我这具该死的身体漂亮得多……你值得更好的,先生,不该是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怪物……”
他的视野显然被融化的雪水弄得不清晰了,没有注意到里德尔和贝拉。但邓布利多没有任何异样,看见他们后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只是态度有些敷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波特身上。
里德尔回以幸灾乐祸的笑容,对贝拉耳语,“绕过去吧。”
远离危险场所的放松让贝拉打了个舒适的寒颤,顺着手臂传递给里德尔,“这种时候所有画家都蠢得要命,”她评价道,“其实只要对模特说,我最想画出的是你的眼睛就解决了。”
绵绵密密的雪让声音隔得稍远些就已不清晰,里德尔不该怀疑自己的听力,便归罪于环境影响,让他似乎听见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大师轻柔地说了贝拉刚说过的那句话。
然后霎时一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