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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琮得知黛玉病情加重,不由皱了眉。大观园他并不常去,自从迎春搬回大房,他同园中众女只有在贾母处请安时方有机会见面,较往日越加疏淡。但才收了人家一份厚礼,这会子人病了不去探望,倒显得他这当表弟的过于冷情。
其实现在黛玉的身体较原著中要好上不少。贾琮是修真中人,在一处地方停留长了,自然而然便有生机聚集。虽然世俗界压根无法察觉,但好处还是有的,尤其是对体质虚弱的人,最明显的一个是起小时常肯病的巧姐儿,自那年出花后再未病过,还有一个就是林黛玉了,这二三年虽也犯病,较以往却轻了许多,众人都道:“还是老太太福气大,林姑娘取字乐安,果然便渐安了。”
贾琮要去探病,自然不能空手。找来个青花鱼藻盆,从书房的玻璃缸里舀了几条鱼放在里面,自己拿手捧了,送到潇湘馆。
黛玉仍不能起来,贾琮不便入内室,只隔着苏绣六扇芙蓉屏问候几句。紫鹃奉上茶来,雪雁将鱼捧进去给黛玉瞧了,笑道:“鱼儿家里寻常,倒没想过养在屋子里。”
黛玉躺久了正自发闷,瞧着几条鱼皆不过小指般大,金红映彩,一派悠然,不由眼前一亮,竟扶着雪雁坐了起来,顺手从妆台上拿了支七彩嵌宝赤金蝴蝶展翅步摇簪,便去逗弄。
蝶翅轻颤,许是那鱼儿误以为主人投食,竟全数聚拢到簪子下面,惊得黛玉轻呼出声,却又眉开眼笑。
雪雁见黛玉开颜,也是喜出望外:“琮二爷这礼送得好,姑娘这几日来可都没这么高兴过。”
潇湘馆地方狭小,贾琮耳目聪明,自是听得清楚。当下又摸出一小包鱼食:“这鱼不能喂多的,它不知什么是饱,给它它便吃光,甚至有活活撑坏的。”他无意久坐,吃了杯茶,便要告辞。
黛玉在里面忙道:“叫表弟费心了,闲暇时再来坐坐。”又命紫鹃相送。
紫鹃却一脸的欲言又止,嗫嚅一下,终是鼓起勇气道:“请问琮二爷,那天宝二爷在外头听来的话,可知……是真是假?”
黛玉并未出声,显然也是心存疑虑。
贾琮摇头:“真如何,假又如何?”他料定是阳昊暗中出手,只是自然不能跟紫鹃明言,“忠臣遗孤,皇家照拂一二也是常情。真有旨意下来,林姐姐还能抗旨不成?便是假的,婚姻上头也不是林姐姐能说话的。”
紫鹃有些不甘地道:“可是宝二爷……”
“住口。”贾琮脸色一冷:“紫鹃,你家是府中老人,当初老太太看好你才将你给林姐姐的。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要服侍的可不光是衣食起居,林家世代书香,家风清正,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你可要忖仔细了。”眼神锐利地盯着眼前少女,沉声道:“紫鹃你不妨细想想,林姐姐如今,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紫鹃有些惶惑:“是……老太太?”
果然。一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仆,看到的只有荣国府这么大的地方,又能给自己筹划得多长远呢?“紫鹃,我告诉你一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贾琮觉得自己既然来了,多少也点她们一句:“林姐姐真正能倚仗的,是‘林御史之女’这个身份。”
“外头为何会有这样的传言?太上皇垂拱三十载,真正笃信不疑的臣子屈指可数,林姑父便是其中之一。老圣人最是个念旧的,林姐姐又入不了官场,只要不曾行差踏错,自可保一生无虞。”
“这天下,真正能做主的唯有皇家。”原著中并未写出黛玉归结,如果按后世猜测的林黛玉十七岁便即去世,那就是说最多两年,绛珠仙子便要魂归灵河岸上。
从知道阳昊身份,贾琮就猜原著中黛玉之死会不会是皇帝想打击四王八公,故意瞒下了黛玉在贾家的遭遇,再借此挑起太上皇的怒气。毕竟上皇顾念老臣,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只一个孝字,皇帝便不能轻易处置这干人。
如今有他贾琮在,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已经不确定了。
紫鹃怔怔地听着,在她心里宝玉同黛玉一处长大,脾气性情彼此深知,加上宝玉温柔体贴,最能做小伏低,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心盼着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谁料那日听见茗烟说出外头的传言,方知宝玉在世人眼中,实在算不上好的。
只是……深居九重之内的皇帝,真能替姑娘寻个好归宿么?
中了进士的人,品性便一定好么?那些个贪官奸臣,多少都是有大学问的?
贾琮出到院里,想想又回头向紫鹃道:“有道是多思多病,林姐姐原就体弱,全仗身边人开解。还有,林姐姐最爱看书,但也不是什么书都好的,你跟雪雁不是都识字么?回头我送本书来,你哄着林姐姐讲给你们听,也算个消遣。”别院那俩丫头闲着也是闲着,叫她们打《古今笑》里抄些能给姑娘家看的。
紫鹃低声应是,便向贾琮行礼告退。
贾琮正要举步,忽然想起一事:“紫鹃,林姐姐入府你便跟了她了,那一天她经的事情,想来你也都听说过?”
紫鹃默默点头,贾琮又道:“有道是‘瘌痢头儿子自家好’,在二婶子来说,日后宝二哥的媳妇,哪怕四角俱全,也还是有不足的。”
紫鹃涨红了脸:“二爷这说得什么话!”
贾琮淡淡扫她一眼,似是漫不经心:“我只想提醒你一句,日后宝二哥娶了嫂嫂,你说是在老太太跟前的时间多呢,还是二婶子?兰哥儿倒是不小了。”
“还有,你家里也有兄弟罢?自己心里掂量一下,想要个什么样的兄弟媳妇,你就知道该怎么劝着林姐姐了。”
紫鹃心下缭乱,看着贾琮离去,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贾琮的话其实再明白不过,这年头当姑娘尽可娇养,做媳妇却是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的。老太太年将八旬,还能护着黛玉多久?王夫人看不上黛玉,便是勉强顺了老太太的意,黛玉在她跟前,也讨不了好去——看这些年珠大奶奶的日子就知道了!
贾琮回了静远轩,手上拿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宝玉对黛玉的心是真的,可他要的是只有风花雪月琴诗酒,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爱情。
就象现在大观园里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有人按他的心意打点妥当,他只需要和姊妹丫头们一处,便是无所不至的快乐。
前世里看红楼,总觉得宝黛间的感情很象初中生早恋,因为单纯所以美好,却很难被现实认可接受。
87版红楼他也看过的,宝黛在落英缤纷□□读西厢,那画面美得令人心醉。或许正应了一句话:极致的美丽,往往是留不住的。
一本《西厢记》,隐然已经预示了宝黛的爱情。
西厢记虽‘词藻警人,余香满口’,但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什么?
张生一去不归,莺莺被另嫁他人,红娘的归结并未写明,大抵也是难逃厄运。虽然最后有张生探望的情节,但他的动机显然不是出自余情未了。
如果真的还有哪怕一丝情份在,会把这种隐私的事情四下宣扬,使‘时人多闻之’?
不过是想得一个‘善补过者’的好名声罢了。
他想没想过,崔莺莺的夫家一旦得知这些过往之后会如何对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稹为去世的妻子,写下这样情深义重的诗句,却在《莺莺传》里,给了崔莺莺‘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于已,必妖于人’的评价。
或许在元稹眼中,崔氏女虽才貌出众,但自夜半相会之后,她便不再是一个值得敬重的好女子。
与他并称元白的白居易,则在《井底引银瓶》中,写下了‘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虽然林黛玉去年已经满服出孝,虽然林如海在京中也有三五知己旧交,虽然这些人家中未必没有年龄品貌相当的子侄……事实上,在贾母刻意的安排之下,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机会。
林黛玉初进贾府时尚不满七岁,王夫人叫她不要理睬宝玉,她的回答是:“兄弟们是另院别房,岂得去沾惹之理?”
林家显然是教过黛玉男女之别的,可惜接手教养她的是贾母。
贾母不可能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将宝玉和黛玉安置在一处显然是之前就考虑好的,否则以她对林黛玉表现出来的重视,只要过问一句,不管是王夫人还是凤姐,还能不给准备住处?
无非是见王夫人不提所以顺势而为,也因此,宝黛二人才能‘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
她的打算贾家上下可谓是人尽皆知,书里贾琏的小厮兴儿就对尤家姐妹说:“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偏偏她自己从不提起,无非是觉得贾宝玉是个有来历的,如果有更好的机会,大可以人往高处走。
书中紫鹃为何要试探宝玉?不能说她没有一点私心,除了不想离开父母外,她比黛玉大了不少,岂会不考虑终身?所以薛姨妈打趣: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是贾家家生子,她对黛玉的处境之险恶,比黛玉本人更清醒得多!贾母元宵宴会上的话,分明意在敲打,也可以说,贾母隐晦地表示了她对黛玉接触那些才子佳人故事的不满。
贾母是黛玉在贾家最有力的庇护,而这位老太太发出了这样的信号。
而当时同桌的王夫人呢?她只会比贾母更加不满,认为这样的黛玉,一定会带坏她的儿子,越发坚定拒绝黛玉成为自己的儿媳。
紫鹃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丫环。贾家吞没了林家大笔财产,所以绝对不能将黛玉嫁到外面去,然后让自家被世人戳脊梁骨,但贾家能匹配她的只有宝玉,而这又是王夫人所不能接受的。
不能外嫁也嫁不成宝玉——她还有哪条路可以走?
紫鹃再聪明,也不过是个深宅大院里的丫环,她不知道该如何化解危局,只能用这样激烈的方式提醒贾母和王夫人,黛玉对宝玉的重要性。
对已经濒临绝境的黛玉来说,这也许是仅能争取到的一线生机。
拍拍脑袋,贾琮向自己翻了个白眼:有道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既然阳昊插手,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由这府里说了算了,你操个哪门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