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独生不胜死,古器亦何存?(1 / 1)
独生不胜死,古器亦何存?
青娘立在季诚的墓前,直到暮□□临,栖鸦归巢,却还是不愿离开。
此时西风阵阵,桐叶飘落,香火随着西风忽明忽暗,远处又似有鼓号之声,青娘觉得她的心也如这秋叶般,飘飘荡荡不知归处。
陪在一旁的采蓝劝道:“姑娘节哀罢。老爷已去,如今却不是伤心的时候,还有这许多事情等着姑娘呢,您千万当心身子。”
青娘叹了一声:“如今人都去了,我又要这身子做什么。”说罢立在碑前哭道:“老爷,妾身原想着从此在这建康城时时陪伴着,谁知金人又南下了,如今官家、太后各领人远走他处,妾身便是想与老爷生死在一处,却又念着老爷收集的古物需人照管,也不得不走。只是此一去,却不知何时再能回来。
老爷,咱们夫妻几十载,虽说时有分离,可妾身的心从未离开过老爷半步,便是时有怨恨时有哀怨,那也是因着别人从中纠缠,怨不得妾身,亦怨不得老爷。
您一生安泰,虽也有周折,却也未遭过大罪,谁想得到身后竟落得个葬身郊野。生无儿女承欢膝下,卒无儿女尽孝坟前。
老爷,妾身愧对老爷。世事无常,时过境迁,老爷心中悲苦味难与人言,妾身不能设身处地为老爷着想,却还常以一已之怨与老爷口角,是妾身太过矫情了,因着老爷的庇护,虽年纪渐长,心思都还总如不更事的女子般任情任性。”
青娘双手点燃了香烛,插在季诚墓前。她望了望远处,秋景萧瑟,她看了看近位,坟墓孤单。眼泪又止不住地住下落:“德父,若是别人不说,我还只道平常夫妻都似你我这般花前月下共同唱和,我还只道别人也是灯下猜书吃酒饮茶。德父,你此一去,我又与何人共校书稿,我又与何人共堪古器,我又与何人唱和应对,我又与何人鱼雁传书?
德父,便是我曾恨你怨你讽你笑你,那也是因着爱你念你想你盼你。德父,你却这样狠心,正值壮年便离我而去,是嫌我哀怨太甚还是怨我不曾为你生得一儿半女?
德父,我也想啊,我想得心都疼了。我也想,若我没有那么多的愁肠百结,便能换你快活欢喜?若我没那么多的哀怨情思,便能换你回心转意?若我真为你生得一儿半女,你是否就不再浪迹章台,若你有儿女承欢膝下,是否就没有这样多的愁情离绪?”
青娘哭得肝肠寸断,已瘫倒在地。采蓝来扶她,她却不肯起身,一把推开采蓝,趴到了碑上:“三郎,还记得有竹堂前偶遇,君是何等丰姿?还记得有竹堂内再遇君是何等气度?以致得闺中女子芳心暗许意动神思,以致得知与君定亲后满心欢喜心满意足。
三郎,还记得新婚之初是何等如意?便是那相如文君、梁鸿孟光也不过如此。纵是从明水回转后三郎身边有了旁人,我也不急,三郎那时眼晴里全是我的影儿,便是有旁人又能如何?
我最怀念的倒不是新婚时光,那日子太过得意,以致到没了真实之感。我最怀念的是青州屏居。好山好水,好书好茶。没有党争,没有是非,没有朝廷,更没有旁人。
只可叹十年屏居,日子还是太短了。三郎厌倦了与我朝夕相对,厌倦了与我花前月下,厌倦了青州与世无争的日子,三郎去别处攀花折柳,取别样鲜嫩了。
只是三郎,你却忘了,知你念你陪你助你的是我啊,你的细君啊。除了我,谁能明白你的心意,谁牵挂你的冷暖,谁与你同甘共苦,谁为你校勘金石?
三郎,怎么上元节的誓言你便都忘了吗?怎么曾经的恩情你都不在意吗?怎么如今的细君就让你如此不喜吗?
若是时光能倒流,我愿你便是从此日日在外流连也要换得你长命百岁,我便是夜夜孤灯残卷也好过如此孤苦伶仃孤身一人。
三郎,你可听见,可听见细君的话?
三郎在世时,不独属我一人,三郎离世后便是独属我一人又有何用?三郎在世时,我且怨且恨,可三郎从此离去,我又去哪找这个且怨且恨的人来?
三郎,你可听见,是细君啊,是细君啊,三郎,你莫若带我同去,奈何桥上也有人做伴,也好过在这世上独挨。你可知每日睹物思人,细君真是活不成了……”
一番哭诉,闻者无不落泪,青娘更是支撑不住,绝倒在地。
待她醒来时,已是回了店房。采蓝见青娘醒了,忙问:“姑娘,可好些了?”
青娘迟愣了片刻,想起是在坟前祭拜过的,便道:“不妨事。”想坐起身来,却觉得头痛欲裂,挣扎不能。便道:“原想明日便回池阳的,看我这身子,竟是支撑不得,那便后日吧。
家中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其它长物更是众多,你家老爷生前念念不忘的也就这些东西,如今战火将至,官家都已远走,何况咱们?
这些东西太多,路上多有不便,且收拾了。如今孙家大爷(孙士擢)从卫洪州,仰之(孙士奇的字)与楚娘亦在,咱们可将那收拾好的运到洪州存到楚娘处。孙家大爷镇守边关多年,想必那洪州应是安稳的。”
采蓝担心青娘的身子,想了想,终还是说了出来:“姑娘,这些东西要紧,可人更是要紧,自老爷病后您就没正经歇过一回,睡过一个踏实睡。如今您又病着,又要安置这些器物,也忒劳累了些。”
青娘摆摆手:“当时形势,让人松懈不得。我知你是心疼我,等把这些东西都安置了,我自然有许多时候歇着,若是因着我的原故让这些器物有失,我百年之后可有什么面目去见老爷呢?”
于是第三日青娘不待病情好转便回了池阳,待将运走的器物安置妥当派人送到洪州后已是九月。
青娘安置了这些器物,心中大定,便在池阳安心养病。
十月却传来金人连破建康等要地直逼杭州的消息。
池阳离杭州虽有些路程,可眼看却也是住不得了。博山便劝青娘到洪州投奔楚娘。
青娘心下却是犹豫,那楚娘夫妻在洪州得兄长庇护,自是好说,她一个失了丈夫的人再去,便是别人不说,她自己难免会有寄人篱下之感。便又想着,杭哥儿在官家身边随待,若是能投奔他去,倒是稳妥。
如此便又过了一月,不想到了十一月竟传来了金人攻克洪州的消息。
青娘听得此信,哭坐绝倒,以手拍地:“造化如何不公,连舻渡江之书、虎口夺来之器竟是遂尽委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