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堕风尘(1 / 1)
“京都惟有涵碧楼,涵碧楼上杜十娘。”
重白喃喃地说着这两句话,仿佛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刀,且一把把自胸腑中破喉而出,望着眼前的人,他的脸是冰冷的白,眼中却是炽热的火,“这数月之间,这帝都之下,达官贵人,三教九流,无不知道这几句话,无不知道你!果然有些手段,不愧是三百年来惟一一个从‘碧落界’中逃出来的!”
阿曼不去睬他,径自上好了妆,将一件大红绣花嵌金云裳罩住粉红短襟,然后,她站起来,走到与重白相对的窗口,推开窗,自三层高的“涵碧楼”向下看去。
这时华灯初上,楼下街市攘闹得不得了,京师之地,金吾不禁,通宵欢乐,无数的人自黑暗中涌出,向那些灯火煌煌处涌去,仿佛飞蛾扑火似的趋赴这一场场奢迷的繁华,深怕这繁如烟火般易灭,而灭时,自己还未葬身其中似的。
阿曼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谁叹息,她用那纤长的手指弹了弹窗扇,发出轻脆的响声,才漫不经心地道:“可不是吗?如今,这京都十三勾栏行院无不知道我,还流传着四句更俗的话,你既然知道那两句,那么,这四句也自是听过的了。”
她看了重白一眼,念道:“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饮千觞,院中若识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重白的脸色益发的白,他的嘴唇在微微地颤抖,一丝怒意自他眼中慢慢衍生出来,可是当他对视上阿曼的眼睛时,他的心蓦地软了,她的深井般的眼睛里,是坚定而清澈的眼神,在云黎山上是这样,在这红尘俗世也这样,在她眼神里他甚至忘记了她已堕下红尘,迷了本性。
他有些哀哀道:“阿曼,随我回去吧,云黎山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肯随我回去,向真人低头,真人一定会宽恕你,放你出‘碧落界’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云黎山最好的女史。”
他这么说着,有些两人都知道的话却必竟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她不想听,他只有不说。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缓缓扯动,他重白一生几时对别人如此低声下气过了。除了她,可是,她却从不领情。
“我不,我既然从‘碧落界’出来了,便再也不会回云黎山了,这红尘俗世也是我自愿堕落了,与人无怨,也与人无干。”阿曼笑了,冷冷地笑,真人,洪崖么?向那糟老头子低头?她绝不!
那牵扯让重白的心隐隐做痛,他守了她两百年,心中明白,她说到做到,他连阻止都无法。
突然有人轻轻敲起了门,“小姐,妈妈说,已经准备好了,叫你下楼呢。”
隔着菱花门,重白立时发现那是现在服侍阿曼的小婢雨铃。他本该在她靠近这屋三丈时就发现的,却偏偏未曾发现,阿曼让他的数百年道行如从未有过。
“知道了,你且等会儿。”阿曼向重白挥了挥手,语声却柔了下来,“重白,你走吧,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你却从来不知晓,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缓步轻踏,如行云流水地行向房门,那在她念动即至的距离她却一步一步走来,重白觉得是那么地荒唐,他真的不知晓,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阿曼……”他还想说什么。
阿曼背对着他摇了摇头,伸手去开那房门,门才开起一丝细缝,那热闹的喧哗便排山倒海地涌了进来,且无处不在,重白咬着牙,狠狠地跺了跺脚。
阿曼将门打开,小婢雨铃站在外面,见她开门,看她那一身如万花重锦共铸的衣饰容貌,满脸都是羡慕与仰慕,“小姐,妈妈叫你下去呢。”
阿曼点了点头,终究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房中那袭白衣早已不见了,于是她嫣然一笑,缓步下楼。
※※※
红烛映辉,觥筹交错,八音齐奏,丝带翻飞,阿曼在翩然而舞。
醉了的眼神,□□裸的眼神,看着台上这舞的女子,震天响地叫好。
这舞便叫“仙子散花”,可是,有谁知道,这舞的女子心中的想法,她不是仙子,这舞也不是“仙子散花”,而是妖舞,是天魔之舞。
但谁在意,人们只在意自己看到了什么,哪怕那是空,那是幻,过了眼便是真实的,在这来涵碧楼的人中,甚至在这芸芸众生中,有谁在意过什么?在他们眼中,天魔之舞何殊仙子散花。
这一场舞过后,阿曼端坐在高楼之上,看着妈妈令人把珍宝一样一样搬上来,火齐,木难,夜明珠,祖母绿,通天犀角,羊脂玉琏环,一样一样,无不是这尘世中无价的珍宝,足以让人流血,让人丧身,却全都堆在了她面前,任她挑捡。
甚至还有一株丈余高的珊瑚,通体朱红,枝桠参差,发出淡淡光晕,恍若流动的海水,让人无法相信尘世中竟然有如此珍宝。阿曼却知道,不但尘世间没有,连云黎山也少见,她知道这是谁的,那双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从那些珠宝上缓缓移过的目光,有一把汗在心中。
就像那些奇珍异宝的主人,都紧张地看着因珠宝交汇之光笼罩益添风姿的阿曼的眼睛停留在珠宝上多久,如果她选中了自己奉上的那件,那么谁便能一拨这京都十三勾栏妓院花魁的头筹。
京都惟有涵碧楼,涵碧楼上杜十娘。
可这些,都不是阿曼想要的,她挂出杜十娘的招牌,不惜身入红尘最肮脏处,要的不是这些,她的眼光自那些光彩夺目的珠宝上掠过,两相辉映,滟滟生光,心中失望却也深了几分,就连重白也不知道!这世人难道没有人会知道她想要什么?
她缓缓地站起身,众人都紧张地看着她,看她会选哪件奇珍异宝,看谁会有这福气。然而,没有,她飞快地在珠宝上一瞥而过,又飞快地在众人脸上一瞥而过,便自起身上楼。
她什么也没选,众人一片哗然,又一阵欣喜,谁也没得到总好过别人得到。
阿曼听着那带着失意后侥幸的声音,心里冷然一笑,凡有灵性的东西,都自私,都只想自己好,她也一样。这么想着,她转过头,去看人群中那双眼睛,然后又飞快地溜过,当作没看见。
就在她转过头时,她瞥见了角落里另一个人的另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明朗的眼睛,没有重白的亮,却带着三分怯懦地看着她,那是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这双眼睛的主人站在人群稀落的角落里,儒袍儒巾,虽然皆是上等衣料,却绝比不上这前来献宝的人的衣裳来得名贵,他站在那里,显得有些零丁的弱。
穷书生也学人逛妓院。阿曼想到这里,眼角眉梢皆露笑意,犹如春风拂过,群花欲开。
书生张大了嘴,只觉眼前闪过一片七彩颜色,然后,那颜色便飞走了。
于是,第二天,阿曼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阿曼总会看到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怯弱一天少过一天,最后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阿曼坐在房间里上妆,听着雨铃来催她,一点也不烦,每次都不同的着妆让她心中有种隐隐的喜悦,因为有人会看,有人会欣赏,只要有一个人,那便不枉了。
满案满几的珠宝,她依旧不捡一样,不屑一顾,她不希罕。有一天在上妆时,正拿着黛笔描眉时,她忍不住想,如果那人送她珍宝,他会送她什么呢?重白呢,他为什么总送她那些?
第七天时 ,重白终于在人群中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