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天何言哉（1 / 1）
苍茫混沌，浩海烟波，须弥山海。
山根有泉，可映出世人内心的欲念，那便是无量劫的源头。紫黑色的泉水咕嘟嘟冒着气泡，发出阵阵爆裂之音。那里面的紫泉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六界的负位面物质，待泉水喷涌而出，就能通过虫洞渗入各大位面以及六界之内，跟六界的位面中和，使世界无声消弭，重归于一片原始的能量。而原始的能量，飘荡在须弥山海，亿万年之久才会生成新的世界。
相比六界繁荣的时刻，那毫无声息毫无生命的混沌时刻要漫长得多。故此，生灵出现存在的时期，只是一个极短的瞬间，宇宙绝大多数时间都处在寂灭之中。
万千生灵，不过是浩茫宇宙中的一个轻微偶然的因素。以这样的偶然渺小，即便倾尽无限生灵之力，也实难反抗须弥山海诞生的浩劫。
以卵击石，飞蛾扑火，取败之道，却永远有人愿意这样做。
正因为还有这样的人，所以生灵才能从亿万次的灭绝中走出，再次重生。这样的人不多，独孤败正好是其中一个。
现在他面对着紫泉，俯身照耀，水面上登时映射出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面目极其丑恶狰狞。独孤败一笑置之，他并不否认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蕴含着可怕的黑暗，但终有些人，一丝光明尚存。
这偏激灭世的泉水，只能照出偏激的一面，正人衣冠都原闲不够。
独孤败孑然而立，平静地就像是不起波纹的湖水。
紫泉的水面翻腾，升起层层烟霭。响了少时，泉水变得澄净，那些烟霭，却袅绕四处，迟迟不散。
咕嘟嘟！
泉水上涌，很快就湮没了独孤败。独孤败仍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变，还是那般的淡然。那些泉水涌来，却在他身周形成一个真空地带，接着，四面的泉水形成了无数面冰镜。
镜面光滑，四面包裹，层层叠叠，各面冰镜之间成微小的小角度，连接一起环绕着独孤败。立时，那些冰镜里面，都映出了一副副的画面，每一个画面内，都是不同的独孤败。有的独孤败在浴血搏杀，有的独孤败在清冷处无眠望月，有的独孤败在和莫逆谈玄论道，有的独孤败以剑指天，骂其昏昧，有的独孤败在尽享温柔，有的独孤败沉溺酒乡……
独孤败面对这些镜像，毫无所动，就像是对他人的故事一般，漠不关心。忽然，他正前方的镜面里画面一闪，登时成了一只魔头，千手千足，若蟹横行，这样的怪物，丑恶无比，却长着独孤败的面孔，还有尖尖的长牙，平添凶恶。
独孤败对着镜面里的怪物说道：“你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强。”镜面里的怪物桀桀怪笑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无量使者，我无所不是，同时全都不是。”
独孤败微笑道：“我只能肯定一点，你并不是不可战胜！”
镜面中的怪物露出诡异的笑容，道：“就算胜了我，你还是得葬身泉内，何苦来？”
“或许因为我早该死了。”独孤败面色肃然一变，“何不现身一战？”
“哈哈哈……”那怪物狂笑着道，“因为我要最后一个灭你，将你困在此处，让你眼睁睁看着苍生毁灭，那就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独孤败道：“你困得住我？”
怪物道：“你想试试？”
独孤败道：“万相由心生，镜中皆虚幻。”
怪物道：“万魔由心生，心魔不灭，不得自由。”
独孤败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怪物道：“佛即是魔，魔即是佛。”
独孤败道：“不生不灭，不净不垢。”
怪物道：“无名，万物之始。”
独孤败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怪物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的色彩一时明亮起来。”
独孤败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怪物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独孤败道：“功成身退，天之道。”
怪物道：“诡辩的小儿！”
独孤败道：“胡说的使者！”
良久，各自沉默。忽然，怪物大笑三声，那所有镜中的影像皆消失得无影无踪。独孤败对着冰面一笑道：“我本就没有影子。”
冰面里传来飘渺的声音，说道：“你若妄动，必定迷失在三千浮游世界内，谁也救不得你，叫你尝那永世孤独之苦。”
独孤败自嘲笑道：“我从来孤独。”说着，毅然朝前迈步，那镜面竟似虚无一般，被独孤败直接穿透了过去。
穿过镜面后，仍然是无尽的镜面围绕着自己，独孤败随意顾盼，又随意走入了一面冰面之内。渐行渐远，景物仍是未改，仍是层层冰面。独孤败不焦不躁，一意孤行，毫不懈怠。
穿行良久，陪伴的，只有渺远的孤独。独孤败的脚步不曾停，心不曾停，继续寻找远方。终于，在一块冰镜之内，发现了一个人。这人身裹毡裘，整个人藏在里面，畏畏缩缩，难辨外貌体型。
这人说道：“何苦迷失？自寻死路？”
独孤败道：“若不迷失，怎能见你，无量使者。”
这人竟不否认，一动不动，以沙哑的声音道：“你有三败，我有三胜。”
独孤败道：“愿闻其详。”
无量使者道：“英雄孤胆，苍生同弃，此乃一败；自陷绝地，双手齐废，不能使剑，此乃二败；背天而行，不知天高，此乃三败。孤顺天而为，代行天道，此乃一胜；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为，此乃二胜；盛衰有常，天下归心，此乃三胜。”
独孤败道：“我只知一言，明知不可为而为！”
无量使者大笑道：“胜算不到万一，也敢前来，实令人敬服，使苍生汗颜。可惜即便胜我，你也只能投身泉中，即便如此，劫数消弭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独孤败道：“尽人事而已。独孤败不可不战而败！”
“哀兵必胜？”无量使者冷嘲道，“如果你还能使出对付天弃之人的那一剑，或许能对我造成一点威胁。可惜，如今你根本不能用剑！”
独孤败冷笑道：“你能断定我已不能用剑？”
无量使者笑道：“你不要告诉我心剑无敌，用脚使剑？”
独孤败道：“七年，不是白过的七年。有志之士不教每日闲过，我的剑已比原来更快，我随时都能使出高于当日对付天弃之人的一剑。”
无量使者道：“那我可要大开眼界了。请！”
独孤败道：“请！”旋即，左足一点，腰间一沉，腰带挂着的剑鞘内的剑便脱离剑鞘，跳了出来，到了独孤败唇边，被独孤败用口咬住。
无量使者道：“敬佩敬佩，以口使剑，果真是顽强的战神。”
独孤败口不能言，目光却坚定无比。渐渐的，那目光也有些变了，变得飘渺，变得空虚。当他看往一处，就像是根本未曾见到任何东西一般。
他已空，但一股执着的意念仍在。
独孤败已能将空与实巧妙的结合，随意转换。
无量使者拍手道：“好！”言毕，缓缓的站起身来，身材竟然只有五尺小童般高矮。
无量使者闭目，说道：“我本无形无体，不可主动出击。而那万物众生，只要沾染到我，对我的攻击反而能转而反噬自身。无论你是何等的剑，只要刺来，必是你自己自受其果，来吧！”
独孤败脚步移动，斜退三步，然后发力，奇迹一现，影迹全无。然而，这一次，寒光却是那样的明显，就像是划破黑暗的一颗流星，但那种轨迹和韵律，却又完全不可捉摸。
眼虽然能清楚看见，却叫人猜不透这一剑的真实。
无量使者也猜不透，可他根本就不必猜。
因为他无所不能！
那一剑，稳稳地插入了无量使者的胸腔，从背后穿出。诡异的是，独孤败的胸腔，也由背后入插进了一口剑，直透入前胸之外。
无量使者大笑道：“我不灭，你完了。哈！哈哈！”他的笑声渐渐成了一种极诡异的音律，似乎传自极其遥远的远方，那种笑声直寒入骨髓，却忽然有了一种颤抖的腔调。
伴随着颤声的笑，无量使者的瞳孔忽然放大，写满了不可置信，愕然道：“怎么可能……”
独孤败咬紧牙齿，将剑拔出，而后松口，待剑落了地，他才道：“果然，即便是无量使者，也不能真正了解奇迹。”
无量使者已永远听不见了。
☆☆☆☆☆
无量使者什么也没留下，化作一溜烟，那真真假假的冰层也化作烟，涌入了须弥山海的源泉之内。
插入独孤败胸腔的剑也无端消失，独孤败立时半跪在地，汗如雨下，血如雨下。
受了等同于自己那一剑的伤害，他也是命在旦夕。独孤败忍住伤痛，用嘴叼起那一口漆黑的剑，然后站起，就着山根原处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刻了一列字。
不管怎样，他不想自此自己的那一剑就此失传。
薪尽火传，是他的心愿。
无量劫的源泉沸腾，紫黑色的水开始上涨，毁灭之息业已弥漫。独孤败缓缓地走过去，映出一个个血脚印。停在泉水面前，他再次举头，无语望天，欣然一笑，而后，纵身跃入了泉水之内。
没有人能了解那一次纵跃的姿势，也没有人能了解最后望天微笑的那份悲怆，就同没有人能了解那一剑的奇迹一样，算是应了独孤败的那句话：“我从来孤独。”
半日之后，欧阳青青出现在这里。泉水已经平息，渐渐在干涸。
她萧然一笑，而后四处顾盼，望能发现独孤败留下的什么痕迹。很快她就发现了不远处山石上刻的字。
寥寥十数个字，镌刻出奇迹之剑的精髓。
在那之后，还有一行字，欧阳青青读完，就发自内心的笑了。然后，出剑毁除了奇迹之剑的精髓，甚至脑海里也刻意将之忘去。她转身，微笑着离开，并说道：“剑法何必留存？我只觉得你最后那一行字，比剑法要珍贵多了！”
萧瑟的风不断吹拂，那一行字却永生不灭。
没有人再来过这里，但这些字却不会因此而变。
生命仍将继续，独孤败很快被人遗忘。
可喜的是，孩子仍可以长大成人，老人仍可以安享晚年，树木花草依然生生不息，鸟语花香莺歌燕舞年年照旧。
六道人间，未来与希望仍在。
依然有些执着的人，固执地相信着奇迹。
多年以后，欧阳青青骑马独行于西风古道之上，偶然一抹残照从天外映来，她闭上眼，感受清凉的风，再次想起了独孤败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