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陆家庄(1 / 1)
秋风正劲,秋色浩渺,秋思如渊。
阳光一点点黯去,她在茫茫暮色中眼看青霜落满衣袖。
她的神情带有几分凄楚,脸色略显苍白。
她平日的坚强是装出来的。
她要用娇弱的躯体承担起整个庄子。这是先父唯一留下的东西。
每到黄昏,她都喜欢独步江边,默默矗立在满江的寂寥中。
江水平静澄澈,又有谁知道江底涌动的暗潮?
一行雁阵划过残天,几声鹧鸪将她思绪带走。
独孤败杀了爹爹,杀了无数人,可是这是他的错么?他一直生活在迷雾与欺骗中。独龙和爹爹欺骗了他一生。
可这又是爹爹和独龙的错么?他们只想让独孤败好好活着,只想不污独孤一剑身后的令名。
这难道是独孤一剑的错?他只不过是练功出了岔子而已。独孤一剑是因修习剑圣的功法而迷失本性。
这是剑圣的错?剑圣只是想发扬剑道,光大武学而已,这难道有错?
到底是谁的错?
陆云双每想到此处,心中就柔肠百结。
她已重建了陆家庄并继任了庄主,将陆家庄打理得更胜从前,自己也发奋苦修,前些日子破入了羽化境。
可是,她仍然很少有快乐。
江风瑟瑟,她忽然打了一个寒颤,是发自内心的寒冷。
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他静静地陪着她,不想打扰她。
他见陆云双发冷,即刻将预备的貂裘给她披上,柔声道:“风大了,回去吧!”
陆云双裹紧貂裘,道:“我还想再站一会儿!”
“我陪你!”这个人静静地站着。
这个人是薛不凡。他的脾气已变了很多,变得更加温和了,对待手下的人也不像从前那么严厉了。
既然独孤败已死了,薛不凡就安心了。
他最终发现自己想要得到的,并不是名声和地位,他也不再觊觎庄主之位。他只想照顾好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
只要陆云双开心,他不再奢求别的。
他愿意付出一切。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以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师妹都回不来了。
这三年来,她很少笑过。
薛不凡更少笑。
他觉得两人的距离变得远了。
呼呼的风中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大爷,姑娘,行行好!”
声音就在身后,二人回过身,只见一污秽不堪的乞丐坐在地上,伸出一只破钵讨钱。
乞丐低垂着脸,蓬松的长发搭在面前,看不清他的面目。他伸出的手还微微发颤,几乎就要拿不动这只破钵了。
陆云双摸向怀中,欲寻些碎银子给他。
薛不凡打量着乞丐,霍然一惊。
乞丐破破烂烂的衣衫依稀可以看出是一身道袍,身形跟那个王害疯有些相像。
而且他出现得无声无息,薛不凡竟然没有察觉到他靠近。
薛不凡顿时警觉起来。
其实乞丐一路走来跛着脚,跌跌撞撞弄出了很大的响动。只是薛不凡和陆云双各自想着心事,故才没有发觉。
陆云双摸出了一锭金子,伸手要交给乞丐。薛不凡拦着她的手,道:“师妹且慢,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
陆云双这才注意到乞丐身上着的是玄青道袍,只是又脏又破,不容易看出来。她也是有些吃惊,如果这人真是王害疯,或许能问出独孤败的生死。
她激动得忘了说话。
薛不凡道:“在下冒昧,兄台可否现出面目?”
他措辞有礼,因为他明白,乞丐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有很多苦衷。
毕竟做乞丐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他们可能是家道中落的富家子弟,或是一朝破产的富商巨贾。原本是有头有脸的人,自然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幅落拓相。
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犯下案子,才装作乞丐避祸。这样的人大多是修为高强的亡命之徒。
薛不凡不由得不警觉。
他总觉得,一个人若是想要活得久一点,就要时刻警觉。
乞丐收回举钵的手,将破木钵放在地上。仰起头,撩开头发,笑嘻嘻地道:“不知二位什么时候成亲?”
陆云双一见此人,全身一震,眼前金星乱冒,雾气腾腾。她抓着薛不凡的手,才不致晕倒。
她实在太激动了。
陆云双能感到,薛不凡的全身绷得很紧,爆发出若有若无的杀气。
一切只是因为眼前的乞丐,正是独孤败!
他的样子变化不大,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的颧骨更加高了,脸显得更加瘦削了。
变化最大的还是那双眼,眼中的冷傲和杀气已不见了,取代的是戏谑和活力。
陆云双和薛不凡一时愣住了。
独孤败道:“要是为我守丧的话,三年已足够了。更何况我还活着!你们打算把婚事拖到什么时候?”
陆云双迟迟没有说话,她感觉到的是以前的独孤败回来了,是未离开陆家庄之前的那个独孤败!
那个冷傲的独孤败,嗜杀的独孤败都只是过去的一场噩梦!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薛不凡同样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只不过是噩梦!
他的恨意再度燃烧!就像是潜伏于平静湖面下的怒涛,忽然翻腾。
陆云双身子摇摇欲坠,薛不凡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他一下就抑制住了情绪,恭敬地道:“表少爷,你没死?”
独孤败道:“表少爷早死了,贫道无为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棕色瓷瓶,交给薛不凡,道:“快给庄主姐姐服下!”
薛不凡愣了愣,才倒出一粒棕黄色的丹丸,喂陆云双服下了。
丹丸是丹阳子练就的九转还丹,乃是治疗内伤的灵丹妙药,未受伤的人服用后也对身子大有益处,对修为也有微妙的帮助。
陆云双激动过度几欲晕厥,不过九转还丹却是何等功效,只一会儿,陆云双便转醒过来。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小败……”两行热泪终于顺着白玉般的肌肤流下。
独孤败道:“是我,活生生的我,假的包换!”
他心中也激动非常,不过却还知道分寸,只是握紧了陆云双的手。至于他此刻想着什么,只有天知道了。
三人简短地各述离情,便回了陆家庄,当晚大开酒宴,全庄欢庆。
当然有不少人对独孤败还心怀芥蒂,不过既然庄主要欢庆,众人装也要装得高兴。
原来独孤败离开终南山,漂洋过海,一登陆地便径直赶回陆家庄。
他根本没半分银两,一路上也不想法子捞钱,竟然真的是一路行乞而来。
他觉得做乞丐也有做乞丐的好处。随随便便凑合着过,走南闯北一身轻,难道不正是道家的逍遥之境?
至陆家庄,独孤败洗了一个澡,换过一身布衣,作书生打扮。既然来到外面,独孤败自然不会本分地当什么道士。
当晚独孤败喝得酩酊大醉,他只是高兴而已。
薛不凡和苍不慧对独孤败犹有余恨,但也并未表露出什么不快。陆云双也破例喝了不少酒,最后两颊绯红,便似三月的桃瓣一般。
独孤败心中对陆云双又有另一种想法。并非什么男女之情了,纯粹是欣赏美女而已,就像对清净散人的想法一样。
他的心如水,不再是死水,也不是上善若水的水,而是跳动着躁动的流水。
陆云双等人察觉到独孤败修为似乎已失,不过正在兴头上,也没有向独孤败证实。
独孤败倒是问了很多,问到最后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问陆云双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休息,甚至是什么时候洗澡都问了出来。
众人知道表少爷跟新庄主情义匪浅,也只当独孤败说的是醉话。唯有薛不凡心中对此愤愤不已。
独孤败确实说的是醉话。
不过醉话往往是真话。独孤败认为真正的自己本就是一个浪子,一个混蛋,各式各样的混蛋。
混蛋也不想隐藏这个事实,所以他今后更会干出很多混蛋都干不出的事。
混蛋也问了不少正事。
第二日醒后,独孤败头疼欲裂,昨晚的事情几乎全忘了。只是还牢牢记得问出的正事。
陆天华安葬在城西郊外的陆家祖坟,李不违和云不见分别葬在陆天华两侧。独孤败屠庄杀死的人都葬在祖坟旁。
更重要的两个人也葬在祖坟。
一个人在意料之中,一个人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的是侍剑,陆云双考虑到独孤败和她的情谊,便将她葬入祖坟,权作独孤败未过门的妻子。
意料之外的是萧雅。她对独孤败情深意重,陆云双也将她安葬在独孤败的故土。
独孤败亦只唏嘘不已,并未太多的感伤。
他认为,活着的人不应该一直为死去的人而悲伤。
如果有悲伤,尽情的哭一场,之后便斩断悲伤。就像他对侍剑一样,悲哭过一次就够了。留住的只是美好的回忆,而不需要半分的悲伤。
陆云双还告诉他,祖坟里有一座空坟,上书“独孤败之墓”几字,另外庄中灵堂还设有独孤败的灵位。
她只当独孤败死了,就随便找了他穿过的几件衣物烧了,从入殓到下土没有缺一项仪式,更请了出名的道士为独孤败作法安魂。
独孤败哭笑不得。
他能感到陆云双对自己浓厚的情谊。
他半开玩笑地道:“有庄主姐姐这么记挂着我,我死上一万次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