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炼心(1 / 1)
朝阳升起,阳光透过窗格抚摸着少年略带憔悴的脸,就像情人的手一样温柔。
这次重创令他身心俱疲,几乎不能振作。
少年走到窗格,对着朝阳发怔,他的目中充满欣慰——他已有很久没有察觉到朝阳的美丽了,很久。
道士缓缓走到少年身后,忽然道:“你还想死么?你难道忘了你是谁?”
毫无征兆一针见血的当头棒喝,令少年如触电一般,忽然软倒在地。为什么要提醒他?为什么不让他忘掉过去?
道士似乎不愿意放过他,沉声道:“你是谁?你做了什么?你忘了么?”
少年站起来绕过道士夺门而出,但是道士却幽灵般拦在门外,瞪着少年的眼,道:“你是谁?”
少年回转进屋,但道士如附骨之疽一样出现在他面前,重复道:“你是谁?你做了什么?”
无论少年怎么躲,也躲不开道士严峻的目光和严厉的声音。他感觉如同到了一间黑屋子中,四面的墙壁都是道士严峻的目光,四壁不断回荡着单调的声音:“你是谁?”
少年抱着头,痛苦地闭上了眼。可是道士的目光仍然浮动在眼前,严厉的声音刺痛耳膜。
少年狂吼:“我是独孤败!独孤败!”他忽然没命地奔跑,跑出了道观。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道观,离开这张包裹灵魂的壳。
独孤败奔驰在山道上,他要逃避什么?逃避过去?逃避他自己?
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黑夜拉下帷幕,连一颗星都没有。
纯粹的黑,吞噬天地。
独孤败很害怕,暗夜中的他暴露在孤独中。
他停止了奔跑,怔住。
他不想要孤独,一刻也不想!他想回去,承认自己,承认过去,承认一切。但是他已找不到回道观的路。
黑暗中,道士隐藏在暗处,喃喃道:“一个人不能没有过去。过去须要铭记,但是不能沉湎。你先要走进去,才能走出来。拾起了过去,才能找回你自己。”
他的语气忽然变为了自嘲:“就算是疯了一千年,你自己又怎能逃得出自己?”
他为何而疯?他究竟又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从独孤败的身上,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独孤败失魂落魄地站着,在孤独面前战栗不已。
枭鸣、狼嗥声响起,此起彼落,独孤败抱着头瑟瑟发抖。
忽然,不远处亮起一点灯光。独孤败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灯光处奔去。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是漆黑一片的山路,对于伤病初愈的人而言。独孤败在路上一连摔了好几个跟斗,终于来到灯光处。
这是一间铁匠铺子。
门大开着,屋中一只大烘炉,炉边架一风箱,炉膛内火苗乱窜,映红了整间屋子。
铁匠师傅精赤着上身,将烧红的铁器移到大铁墩上,左手握住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着大锤进行锻打,发出“叮铛”的声音。
独孤败走进屋内,铁匠师傅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是不断地打铁。
独孤败就在一旁看着,眼中映出熊熊的炉火,有规律的“叮铛”声似乎敲打在独孤败的心上,便如高僧大德的木鱼声一般,能使人心神宁定。
独孤败静静地听着,忽然“吱啦”一声,却是师傅将铁器放入水槽内,一阵白烟伴随着“吱啦”声倏然飘起,淬火完成。待铁器冷却后,师傅不住地在手上把玩。
那是一柄剑。
可以杀人的剑!
独孤败忽然抱住头,缩成一团,不敢再看那把剑。
充满罪恶的剑!
将要染血的剑!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铁匠师傅醉心于自己的艺术中,直到这时才发现独孤败。他放下手中器具,走到独孤败面前,道:“小伙子,天色晚了,先去睡吧!”
他什么也不问,便将独孤败领到里屋的一张小床,熄了灯,自己便也倒在旁边的床上睡了。
“叮铛!”独孤败被打铁声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发觉天已不早了。他翻身爬起,径直来到铁炉子跟前,观察铁匠师傅打铁。
独孤败看了一会儿,发觉铁架子上另有一套打铁器具。于是他也照着师傅的样子开始打铁。
刚开始两人打铁的音调频率一点都不整齐,但是渐渐地两人落锤起锤的频率变得一模一样,丝丝入扣。
单调的打铁声似乎在讲述着一个极悲伤的故事,仿佛又在倾述着沧桑的往事。
伴随着金铁相交声,一幕幕的往事回荡在独孤败的眼前,他不再逃避,而是选择将其一一打入铁器中。
独孤败重伤初愈,体力和力气都犹有不济。师傅打好了三柄铁器,独孤败才打好一件。独孤败看着手中打好的铁器,发呆。
那是一把剑!
杀人的剑!
他忽又狠狠地不断捶打这把剑,就像是捶打着自己的过去。
他的捶打声令人烦躁不安,但很快便被师傅平和的捶打声牵引着平静下来。
打铁过程中两人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从打铁声中似乎已了解到对方的心声。
独孤败感到铁匠师傅的心就像止水,就像相救自己的道士的心境一样,只是细微处有些不同。具体的不同,独孤败也说不上来。
师傅打铁,独孤败便打铁;师傅吃饭,独孤败也跟着吃饭;师傅睡觉,独孤败也睡觉。
每一日平和而充实,将过去的一点一滴地击打出去,将日子一分一秒地击打出去,将自己埋葬在锵然有力的打铁声中。
日子过得很平静。独孤败的心境似乎也变为了水一般。
却是死水一般。
道士和铁匠师傅是活水。
铁匠师傅打出的铁器全是剑,只因为他是铸剑师!
铸剑!
杀人的剑!
没有人光顾这间铺子,似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似乎整座山只有他们二人在无休止地打铁。
独孤败甚至不知自己究竟在何处,他也不想知道。
知道了又怎样?
第七日,师傅忽然将前几日铸好的剑都熔了。
独孤败不明所以,也学样将自己打好的七柄剑熔了。
七柄剑一柄比一柄精纯,独孤败学得不错。他也觉得自己生来便是打铁铸剑的料,一辈子就该铸剑度过。
师傅熔完剑,一向话不多的他忽然发话了:“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熔剑?”
独孤败想也不想,道:“因为剑不够好!”
“为什么要铸剑?铸好剑?什么样的剑才是好剑?”
独孤败目中忽然露出难以觉察的恐惧和痛苦,道:“杀人的剑!用来杀人的剑!”语气幽深,暗含杀气,屋外的宿鸟惊得振翅乱飞。
铁匠师傅摇头,道:“剑不仅可以杀人,还能救人!”
独孤败充满怀疑:“救人?”
铁匠师傅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独孤败喃喃道:“不得已而用之……”
他呆住了,回想从前,自己没有一次是真正不得已才用剑。他的目中充满了怀疑和矛盾。
铁匠师傅又道:“我不是在铸剑,是在炼心!”
独孤败眼神僵直:“炼心?我也在炼心?”
“你不必炼,因为你的心已死了!”
独孤败只是发怔,他在听着。
铁匠师傅似乎不是一般的铸剑师,应该是一位世外高人,或许是特地来点化自己的。
“以前杀过人的剑,现在也可以用来救人!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剑在你手中,杀人还是救人只在于你的一念之间。”师傅又开始锤炼熔成的铁饼,似乎想要永远这样周而复始下去。
独孤败道:“杀过人的剑,已经是凶器!无论再救多少人,它仍然改变不了!它只是杀人的凶器!”
“剑不是凶器,凶器是人心!”
独孤败恍如被雷霆击中,道:“人心?”
“你的心已不再是凶器,所以你手中的剑不再是凶器!”
独孤败如醍醐灌顶,不再说话,只有继续听着。
“你的手沾过血腥,你已经在忏悔。无论多么浓烈的血腥都可以洗去,先洗干净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剑,再用救人的剑洗清血腥!”
独孤败的眼神忽然被点亮:“救人的剑!”
独孤败忽然跪倒,道:“请师父收我为徒!”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再也无半分彷徨踟蹰。
铁匠师傅道:“我不是你师父!你的师父在山顶,重阳宫的重阳真人!”
独孤败顿首道:“多谢大叔指点!晚辈就此别过!”
他连续磕了八个响头,铁匠也不推辞还礼,自觉是坦然受之。
独孤败起身,毅然地踏上登往山顶的路。七日铸剑,已将过去铸为过去;七日炼心,已将曾经炼为曾经。
坚定执着的少年终于回归。
桀骜之气已然内敛,包裹身心的坚冰已经被敲去。整个人的气息不再凌厉,变得蕴藉,变为返璞归真的率性。
初春时节,草色遥看近却无。
老树抽芽,山花红紫树高低。
绿意蔓延,红杏枝头春意闹。
春色平铺,草长莺飞二月天。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少年迎着春风行走在春山中。
苍鹰振翅,蛟龙游海,绝代之英雄,即将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