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轻(1 / 1)
多年以后,有人对我说,世上众多衣料中,唯丝绸最俗不可耐。
那时的我,把手中满满一盏茶水洒在了他的身上。
眼前的少年公子,颇为狼狈。滚烫茶水在他身上的布料迅速洇开,好在他穿得似乎很厚实,水也并不甚多,于是只在胸口湿了好大一片,配上他吃惊的表情,真是精彩。
我看看手中的茶杯,再看看他。
他仍然没有反应过来。想来这几日连续顶着三杆子日头风尘仆仆的赶路,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地方歇歇脚,方几句话的功夫,送茶水的漂亮小姑娘就莫名将手中茶水一股脑儿的泼在了他的身上,一时接受不了吧。
不过换作是谁,此时也该拍案发作了。他一定是累得不轻,再加上头一次出门经验不足,遇上这种突发事件,只有愣神的份儿。
半晌,似乎感觉到胸口的凉意,那公子微微醒悟过来,见我打量那茶杯,便迅速寻了一个台阶下:“姑娘你……姑娘不必介怀,只是一时失手,我不在意的。”
连声音都是和风细雨。真不知道如此绵软的性子,怎么能说出那么狂妄的话?我冷笑:丝绸,俗的过你那一身布衣么?
轻哼一声,我扬扬手中的杯子:“经线一千四百六十五,纬线一千两百三十四——满满一杯茶水只湿了些许布料,若是换作上佳的丝绸,恐怕公子这一身便尽湿透了吧。幸亏公子着的是最‘脱俗’的布衣呢。”
可他竟无视我的挑衅,反而一把捉住我的手,神色中颇有些惊喜,道:“姑娘竟是同道行家。”
我自心底儿翻上一股未知的愠怒,狠狠将他的手甩开,抬高声音道:“你真无礼。”
他微一愣怔,随即发觉了自己失态,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做了郑重的揖礼:“方才不知姑娘是同行里的个中高手,布轻语轻狂妄,还请姑娘海涵。”
“却不知姑娘师承何人?”他真的很有礼貌,礼貌的让人不能拒绝。
不过我仍不给他好脸色:“乡野村人,哪里拜得师?”
他却似乎习惯了我的无礼。话锋一转便道:“那姑娘的本事便是异禀天赋,布轻佩服。”
嘴上倒是滑溜的很。
他连续两次自称布轻,我便分神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布轻?再看他一身行头和身边众仆从的打扮,以及所带的几十口密封箱子,便十分的确定了他的身世来历。
然后倒吸一口气:这荒山野地里,我遇上的竟然是金陵布家的长子,布轻。
金陵布姓世家,多年来一直经营着江宁织造府,为皇家置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织物,地位稳固不可动摇,连江南十几个州县的官员都须礼让三分。毋难怪连隐居村野的小卉姜也对其略知一二。而布家也是代代人才辈出,就说眼前这个布家长子,不仅年纪轻轻就被公认其才华继承父辈衣钵绰绰有余,自己仍有一番标新立异的思想,两年前竟然偷偷向当今圣上请旨,提出丝绸乃虫唾之物,污秽难除,恶俗至极,不若布衣乃雨露润泽清新天成,其光华难以自掩,请将原先二十六所缫丝坊改为纺棉坊。一道折子递到京城,满城哗然。江南各处官员都以为这下子布家定要遭灭顶之灾。谁料皇帝读后龙心大悦,连赞布轻的眼光独到与众不同,不仅与皇后率先将日常行服一率改作精致棉布衣衫,还急下三旨催促江宁织造越冬之前赶制越冬的棉织龙袍。新袍抵京,一时之内,满城尽着棉纱衫,成为现今最流行的一种时尚。
可见那布轻是何等胆大犀利的人物,怎么会是这处事谦谦行事油滑的公子哥?
于是我问道:“公子可是自金陵来?”
那布轻眼睛一亮,颔首道:“此来正是代家父押送贡品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