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缘（1 / 1）
哥，你千万别丢下我！临云说。
他牵着妹妹的手，说，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会保护你的。
太阳光很强，刺得他睁不开眼，只感觉天空一片苍白。整个村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好象这个世界只因他们兄妹而存在。村里一排排的瓦房静静地立在一边，树木也是静止的，没有一丝风。他和临云手牵着手走到村头的一条林荫小道上，小道的两旁是高大的柳树，枝叶茂盛，挡住了苍白的天空，但强劲的阳光还是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投射在地上，形成一块块白斑，犹如从地上长出的霉斑。
他说，云儿，哥带你去外婆家好不好？
临云听话地点点头，抓紧他的手，跟着走。他们走到一条沥青公路上，公路上也是静悄悄的。
哥，我好害怕，你千万别丢下我！临云说。
他望着妹妹慌张害怕的眼睛，抓紧她的手，说，不要怕，有我在！
他对临云说完这句话就安静地醒来，房间里很黑，很静，只听得到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他很清醒，如同没睡一样。刚才他并没感觉是在做梦，只不过是经历了一次时间的轮回，将他带回到了小时侯。那时侯他四、五岁，临云三、四岁。
我会保护你的，云儿！他在心里默默地说。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流出，不断地流，止不住，他也不想止住，直到枕头浸湿了一大片，他依然让泪水继续流。他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临云被卡车撞飞的画面，回想着抱着满是鲜血的临云，回想着临云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唇，说，哥，你的幸福是我唯一的追……求——
云儿，哥会保护你的！他轻声说。
他轻轻地起床，穿好衣服，动作很慢，怕吵醒宿舍的人。他摸索到自己的书桌旁，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很厚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写着“郁鸶鸟”三个字，竖着排列，用钢笔写的，字很大。
大一放暑假的时候，他去广东看临云，曾对她说过，要为她写一本书，书名为《郁鸶鸟》，现在已是大二下学期了，一年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这本书。书完成了，可临云却早已不在。
他花了一两个小时将《郁鸶鸟》重温一遍，关掉台灯，然后带着《郁鸶鸟》走进卫生间，将门反锁。
他说，云儿，哥说过要为你写完《郁鸶鸟》的，现在我终于将它完成了，虽然没能力让它出版，但哥已经尽力了，哥马上带过来给你看。
梦琴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你的脚步总是那么匆忙，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知道往前走，想快点到达你要去的地方，到哪里？你自己也不知道，你追求的不过是虚无的幻想。
梦琴！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前呈现出她躺在血泊里的模样，那么安详，依旧像她生前那般清纯。
他撕下一页，掏出火机，点燃，看着自己的文字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接着再撕下一页，再点燃，不断地撕，不断地点燃，直到《郁鸶鸟》全都化为灰烬……
有一种鸟，叫郁鸶鸟，它有一身漂亮的羽毛，是明亮的蓝色，当它快速掠过天际时，就像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它的叫声哀婉凄恻，仿佛在为这个世界的不幸而哭泣；它喜欢飞翔，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知道飞，飞，飞，飞……不停地飞，直到死亡。
每当我登上望月峰，就会听见这美妙而忧郁的歌声：当蓝嫣树的花朵凋零时/我看见了你眼中闪烁的泪花/当冰蓝的雪花飘落时/我看见了你幽蓝的长发/当郁鸶鸟开始鸣叫时/我听到了你哭泣的声音/梦中人不要太想我/梦中人不要太悲伤/我会在天堂望着你/你的幸福是我唯一的追求/梦中人快些忘记牵挂/梦中人快些抛却回忆/我会在天堂守护你/你的微笑是我守护的珍宝。
站在虚无缥缈的云雾间，望着明月，歌声令我泪流满面。
我叫追忆，经过一阵烈火焚烧的剧痛来到了这里。不知道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可能是地狱吧，我觉得自己死后是应该下地狱的。
这是一个蓝色的世界，有深蓝色的大地和山脉，蔚蓝色的水和天空，还有蓝色的花草和树木，连鸟儿的羽毛也是蓝色的。
这里是幽幽城，人死后的归宿，——冥界。
每个灵魂来到幽幽城，必须经过幽幽城城主的审判。灵幽殿气势恢弘，大殿由十八根粗大的石柱支撑，宽敞明亮，一张象征王权的紫龙冰雕椅在上面。城主一身幽蓝色的长袍，威严地坐在紫龙冰雕椅上，目光炯炯有神，眉心间一颗深蓝色的“十”字星，面容慈祥和蔼。我站在灵幽殿上，大臣们一个个惊讶地望着我，彻彻私语。我的到来好像给幽幽城带来了震惊。
城主问，你为什么要选择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为什么要自杀？这个问题让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生前，想回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整颗心再次跌入悲痛的深渊，在深渊里挣扎，徘徊，无法自拔。
大胆，王在问你话，还不快回答！一位身着深蓝色长袍的老者说。
我想回答，可胸口像有千斤重石压着一样，让我无法开口。
城主坐在上面，伸出食指，对着我的眉心一指，我感到胸口的石头迅速升起，化作一股气升入空中，身体像脱胎换骨般变得无比轻松。这时大殿内出现一幅幅幻象的画面，演示着我生前从出生到死亡所发生的一些事情。画面如此地清晰，仿佛身临其境。
我出生在一个小乡村。在我出生的那天晚上，天很黑，很黑，仿佛上天将所有的光线都收去了，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呼呼的风声，风一阵比一阵强，好象要将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刮进地狱。到处可以听见树枝折断和房屋倒塌的声音。
妈妈躺在床上痛苦地挣扎着，爸爸和接生的医生在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砰”的一声，屋后的土墙倒塌，整个房子开始摇晃。接生的医生和护士吓得逃了出去，只留下爸爸和在床上挣扎的妈妈。爸爸见房子快撑不住了，抱着妈妈往外跑，屋顶的瓦片像雨点一样打在爸爸身上。快到门口时，一根横梁打在爸爸头上，爸爸跄踉地将妈妈推到外面，然后整个房子倒塌，爸爸被埋在了里面。就在这一刻我出生了。
那天晚上村子里死了很多人。
从小我就不知道哭，经常被同龄的小孩们欺负，回家时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妈妈每次看见我身上的伤痕，伤心地流下眼泪，说，忆儿，你为什么不哭？有人欺负你，你就哭呀！这样会少吃一点亏。
我伸出手，为妈妈拭去眼泪，问，妈，为什么别人都欺负我？
妈妈不回答，只是哭。
子伊是我唯一的朋友，她喜欢叫我“哥”。每当我被人欺负时，她都会哭着跑去叫我妈。
做我朋友的代价是，子伊也被同龄的孩子们孤立。
子伊的妈妈常劝她不要和我在一起玩，她妈妈说我是个不祥的人，谁和我玩谁就会倒霉。子伊从来没有听她妈妈的话，总是偷偷陪我一起玩泥巴，一块儿聊天，一块儿数天上的星星。
每到夏天晚上，我都会带着她去捉萤火虫，子伊总认为那是天上飞下来的星星，她说，哥，萤火虫是天上飞下来的星星，对吗？
我摇摇头，说，我妈说人死之后，他的灵魂就会变成萤火虫飞回来找自己的亲人。
子伊说，你爸爸也变成了萤火虫吗？
我说，是的，这些萤火虫都是我爸爸变的，他是飞回来看我和妈妈的。
我们一块捉萤火虫，将它们放在玻璃瓶里，然后带回家。回到家里，我提着装满萤火虫的玻璃瓶，兴奋地说，妈，我把爸爸带回来了！
妈妈泪流满面地望着萤火虫，我看见妈妈的眼泪里闪烁着萤火虫的光芒。
睡觉时我对萤火虫说了许多许多话。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从此跳出了“农门”。子伊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并且是在同一个系，同一个专业，甚至是同一个班。
我问她，为什么我和你总是在一起，连上大学也不例外？
子伊说，因为上天怕我离开你后，你会感到孤独。
在大学里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她叫君子。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她。上课的第一天，那天下午，她站在教室门口和朋友说话，我正一个人背靠栏杆无聊地张望。无意中我看到一张清纯的笑脸，自然中带点羞涩，羞涩中藏着纯真，在夕阳的映射下充满了活力。这是我看见她的第一眼，而这第一眼却使我看到了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美丽的笑脸。当时我真想就那么一直看着她，让时间停止。可是她却发现了我，冲我微笑了一下，我慌忙转移视线。真希望当时能有架照相机，让那一刹那的美变为永恒。
从那天起，我习惯每天在远处用目光搜寻她的身影，每次看见她那白色的头巾在人群中跳跃，一闪一闪地像萤火虫，我的心跳就会加快；习惯每天晚上为她写日记，将自己的心事一一向她诉说；习惯每天在班上留意她的表情，看见她笑我会觉得很快乐；习惯每天坐在她前面，这样我就能更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
当我对子伊说我喜欢君子时，子伊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她说，追忆，也许以后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再感到孤独了。
听到子伊叫我的名字，我感到很生疏，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小时侯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叫我“哥”的画面。
子伊说，人为什么要长大？
我说，我希望长大，也一定要长大，我不想永远被人欺负。
子伊说，我们小时侯在一起很快乐，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
一天下午，夕阳残红似血，当君子说她永远不会喜欢我时，我清楚地感到心裂成一块块地疼痛。君子还说有更值得我爱的人等着我。
我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一个人在人群中穿梭，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汽车的喇叭声在耳边响起，我的大脑竟毫无意识，只是感到身体被人用力地推了一下，然后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接着听到刺耳的刹车声和尖叫声，我看见一只紫色蝴蝶在眼前轻盈落地，——子伊是特别喜欢穿紫色衣服的。很快，子伊躺着的那块地变成血红色。眼前的这一幕就像一只紫色蝴蝶正贴着夕阳飞舞。
我冲过去抱起子伊，鲜红的血像火蛇一样从她的鼻孔里，嘴里钻出……
子伊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知道，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感到孤……独——
子伊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将悲伤和孤独留给了我。
君子说，子伊在出车祸的前一天和我聊了很多，全都是关于你的，她说你从小到大没什么朋友，生活得很孤独，她害怕你这样孤独地生活下去，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不让你感到孤独。她希望我能代替她陪在你身边，可我知道自己是无法代替她的，因为我不能像她那样如此深沉地爱一个人，在她的心中，你超过了世间的一切，可我无法做到，所以我拒绝了你，希望你能珍惜身边真正值得你爱的人。现在，就算你懂得去珍惜，也已经迟了。
我听着君子的话，内心悔恨万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子伊的亲人整理她的遗物时给了我一个日记本，是子伊的，日记本的第一页写着“献给追忆”：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请不要感到孤独
我始终都会陪在你身边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了心爱的人
请不要为此伤心
我始终愿意做你最后的选择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
你会难过吗？
我会难过，永远都会难过。
看着子伊为我写的日记，眼泪夺眶而出，往事不停在泪帘中闪现。我第一次尝到了眼泪的滋味，原来眼泪是苦涩的。原来我的眼泪是为心爱的人而流。
我拿起笔在子伊给我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上：
我一直在等待，几千年，几万年/
忘记了时光在流逝/忘记了春去秋来/忘记了日夜更替/
这是永恒吗？/没有约定的等待/
直到有一天/回过头时我才发现/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
看见你的那一瞬/
我已灰飞湮灭/
子伊的妈妈临走时对我说，我从小就要她不要和你在一起，说你是个灾星，可她就是不听，是你害死了子伊。
子伊的妈妈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匕首深深刺进我的心里，痛得让我无法呼吸。
子伊死后半个月，又听到我妈去世的消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都离我而去，我真的是个灾星。
一个灾星在这世上有什么用？只会害人，害那些真正爱我的人。去吧！回到那些爱你的人身边，去赎罪吧！
黑暗中我拿出剪刀，用力在手腕上划下去，看着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不知什么时候，我来到一个异常熟悉的地方，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小男孩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的两旁是茂密的树林，惨白的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投射成一块块白斑。四周很静，一个人也没有，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男孩对女孩说，子伊，我们一起去找我爸爸好吗？
小女孩天真地望着男孩，点点头。
我认识那两个小孩，男孩是我，女孩是子伊。他们俩向前走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因为男孩说怕妈妈从地里回来找不到而着急。最后他们走进一间破旧的瓦房，两个人玩起“办家家”的游戏，玩得好开心。
看着他们稚嫩，可爱，快乐的脸庞，我才感到真正的幸福。
这时天空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火球，散发着炙热的光，将我吸了进去，我如同掉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在烈火中痛苦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