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自白（1 / 1）
“这是黄伟的联络方式，看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直接问他。”他双手抱胸把背撑在椅子上，一边伸展着他修长的双腿，“公事的或私人的都可以，他还单身，人也老实。前一任女友他从高中开始交往了将近十年，后来感情慢慢变得像家人，于是就分了。他专情的很，跟他交往不会吃亏的，和他聊聊看吧。”
我咽了口口水，努力想把胸口泛起的酸涩给压下去，“好啊，我会跟他联络的。今天谢谢你。”
“嗯，这些杂志你都可以带回去做参考。访谈前做点功课比较好。”
我有些手忙脚乱的把散落在桌面上的杂志一本一本收进纸袋。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明明才把心情都整理好了，但只要一见到他，就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心跳加速，而觉得心中有些酸楚。这样不行，要保持正常才行。
“对、对了。”为了破除这难堪的沉默，我试着开口道，“跟采访这两个人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吗？像是有什么话题是禁忌不能说的，或是不喜欢照相之类的。”
“嗯……”他侧着头思考了一下，“黄伟倒是还好，只是他看到镜头就会僵硬，所以建议在访谈中拍照比较好。林弘顺这老头上了年纪，毛比较多一些。”
虽然赖骏仁他总是老头老头的叫，但林弘顺其实不过才四十出头。只是因为他的作品实在太过于杰出，几间知名外商的办公室设计都出自于他的巧手，才四十多岁就已是业界内资深的大师级人物了。
“首先，他只喝黑咖啡，而且非常挑嘴，所以找咖啡有名的咖啡厅比较好。咖啡机泡出来的那种是绝对不行的。再来，他对客户以外的外行人非常没耐心，所以事前功课一定要做足，多学一些专用术语。还有，他非常讨厌同性恋，所以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到我的名字。”
“这样看来其实你和他还满熟的嘛。”
“他是我第一个师傅。”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厨房，“你要喝咖啡吗？我的手艺还不错喔。”
我虽然没那么喜欢咖啡，但只要出自骏仁之口我都会不住点头。
“这是曼特宁，我跟认识的店里拿的。这款喝起来比较没那么酸，但苦味比较重，却苦的层次感很丰富。咖啡还是喝单品的好，只有最单纯的豆子，才喝得出大地的香味和烘焙者的用心，甚至还会反映自己当下的心情呢。”他一打开包装，香气就弥漫开来，散发出一股沉稳的味道，咖啡豆哗啦哗啦地倒进研磨机，他将研磨机递给了我，“要试试看吗？”
我接过磨豆机，感受着实木质感在手中沉淀淀的触感。
“沿着顺时针转，速度和力道要保持一致，这样颗粒才会均匀。”他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豆子，在我不太有力的手下转转停停。
我马上识相的停下手来，“还是你来吧，不要浪费了好豆子。”
他接过磨豆机，专注的磨起豆子来，两人之间一时无语，只剩下机器沈稳的喀啦喀啦声。
一打开盖子他就皱起了眉头，嗅了嗅味道，“算了，应该还可以吧。”
他把磨好的豆子放在咖啡壶的滤纸上，细细检视过每个颗粒之后，把之前备好的热水壶拿出来，延着滤纸轻轻的依同个方向将热水淋下，接着就可以看到深褐色的水珠渐渐滴落，在灯光的折射下看起来像宝石一样。香气立刻溢满整个房间。
他注视着壶里的液体好一阵子才开口说道，“我当初就是靠这手艺才说服那老头收我当弟子的，那时候每天进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磨豆子，确保老头一进来就闻得到咖啡香。”他拿起滤纸，放在一旁的杯子里。又拿出专用的咖啡杯，分别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向我，“他特别喜欢某一家的咖啡豆，每个周末都要开大老远的车去买豆子，非那间的不喝。”
他轻啜了一口咖啡，整张脸立刻皱了起来，好像非常不满意一样。我也跟着喝了一口，倒不觉得有那么夸张。甜味伴随着酸味在舌间打转，一直到有股苦味沉淀在喉头，咽下去之后又有股回甘的香气充斥着鼻腔。我不常喝咖啡，但也分辨得出这是好咖啡。
“他是个对工作非常严谨的人，对底下的工作人员也很严格，在现场经常可以听到他在吼人的声音，监工的时候甚至会自己跳下去抹水泥。”他说着，嘴角泛起了笑意，“但是他设计出来的东西却充满童趣。他对于色彩有着天才般的敏感度，尤其擅长用鲜明的色彩制造出活泼的空间，却不至于让人感到压迫。我们都笑说也许他最想做的其实是儿童游乐场。结果他最近还真的接了一个这样的案子，据说每天玩的不亦乐乎，连吼人都忘了。”
“听起来是个好人。真该把你刚刚说的这段话录下来的，整理一下又可以充个版面。”我捧着杯子感受着温度从掌心暖进心里，从他的话语中明显感觉得到他对大师的崇拜与喜爱，就因为身为同性恋而让师徒反目，是也太可惜了一点。
“你可以写进去啊，没关系的，不要挂我名字就好。”他有些不安地摩挲着杯子的握把，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再喝一口，但终究还是放下了杯子，“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讨厌同志。”
我沉默着静静听他说下去。
他有些不安的松开杯子，又再度握紧，重复几次之后，小心翼翼地捧住杯子，像要感受杯子的真实感一样轻轻摩挲着杯缘，“你也知道我们这行里其实并不少见……我是说同性恋。又或许知道，跟实际目睹是两件事，总之那天是我生日，天气还没回暖街道上还有些寒冷。我男朋友来接我下班……不是现在这一个，他是建筑系的学生，那年大五，准备要毕业了。他拉着我的手凑过来，偷亲了一下。这也没什么，就只是普通情侣的互动。但一抬头就看到了老师的脸，我还记得那时候他小声说了一句，‘好恶心。’明明选择不在隐藏自己性向以来，不知道被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但从老师口中说出来还是……”
他喝了口因为失温而有些过涩的咖啡，眉头再次皱了起来，“然后，他指着我冷冷的说，‘你滚，你被开除了。钥匙交出来，明天不用来了。’我们从此就结下了梁子，再也没碰过面，就连公开场合也都尽量避免碰头。所以还要我坐下来跟他谈什么设计理念，只要我还继续喜欢同性，大概永远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站在一起了。”
“这样不觉得可惜吗？”我问。在他的谈话中，不知何时起老头已成了他习惯称呼的“老师”，或许在他心中还是憧憬着那个才华洋溢的老师吧。
“倒也不会，还是像现在这样比较自在，我也不想再躲躲藏藏的了。虽然会因此失去一些朋友，但会留下的多半是真心的朋友。而且也会因此更加珍惜朋友，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的。”他又再次轻浅而好看地笑了，“像小惠你这样不就满好的吗？谢谢你这么认真看待我出柜这件事情，还认真的失恋了不是吗？”
大概是因为在国外待过的关系，他说话都如此的率直而真诚。我反倒被他那直白的话语弄得有些害臊起来，“干嘛这样啊，我可是不知道被你拒绝过几次了，早点说不就好了吗？害我浪费这么多大好时光，我的裸体连我男朋友都还没看过呢，你欠我的可多了。”
“是，都我欠你的。但我可没刻意隐藏过自己的性向，是你太迟钝了。况且看到你的裸体是我吃亏好吗？我对女人的身体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果送我几个阳光可爱的底迪到我床上那还比较开心。”
我被他说的一时语塞，只得道，“原来你喜欢阳光可爱的啊。”
“是啊，如果你有认识这样的人，记得介绍给我，直男也没关系。啊，但我受不了没在运动的，那种就算了。”他终于放弃了那杯已经冷掉的咖啡，一把倒进水槽里，“下次再来我家吧，我再泡好喝的咖啡给你喝。今天的不行。”
老实讲，我刚刚脑中突然闪现了汤正泽的身影。但他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阳光直男。但以前班上的方敏豪也……
他突然眼睛一亮，一双眼像个少女一样滴溜溜地转，“怎么，你脑中是不是有人选了？快介绍给我快介绍给我。”
“不行！”我几乎是直接反应，“人家纯情的很，赖骏仁你等级太高了，不合适的。”
“纯情的阳光直男吗？下次介绍给我吧。”他又露出了那调皮的笑容，但我现在开始觉得这种笑有点令人害怕了，那通常是他准备要去做什么坏事的表情。
“绝对不行！你也是有家室的男人了，我不能做对不起你男朋友的事。”
“交个朋友嘛，更何况对方是个纯情直男，庭玮他不会介意的。”
我被他说的没办法，只得慌忙拿出手机，“啊，已经这时间了啊，不回去不行了。谢谢你的招待，还有这些资料，我回去会看的。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吃饭。”
他有些好笑的看着我，一边帮忙整理着散乱在桌上的杂志，“你怎么回去？我送你下楼吧。”
“我去街上打的就好，可以报公帐。”
我从那间有着美丽夜景的高楼中落慌而逃，站在街口却和身边的人尴尬无语。
他一直站在我旁边，直到送我上车，还顺手替我关上车门，说了句，“路上小心。”
看着逐渐远去的高楼，不禁觉得那栋高楼就像是他一样。远看虽然朴实而无华，但一走近就会发现，原来那是间如此小巧可爱的房子，很有个性、很整洁，从窗外望去还有着漂亮的景色。只要能走到这，大概是人都会喜欢上他。他彬彬有礼、幽默而风趣，但是却以此为武装，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真正的内心隐藏起来，让好奇的人无从窥视，将其他人亲切而有礼地狠狠拒于门外，就像是之前的我一样。大概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真正想隐藏的秘密是什么。
我望着窗外的大楼逐渐远去，斑斓的灯火连同他的秘密一同逐渐被夜色掩盖，于是放心地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