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下部6(1 / 1)
陈峻:
见信好。
给你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刚慌不择路地跑出一个party,气息未平,心跳仍快。
先整理思绪,问问你的近况。你还好吗?按理应该毕业了吧?孟盛那小子实在婚后太甜腻,联系过两次,话题没离开过他媳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向他开口问你。毕竟,你和我,在别人眼里,曾经也只是朋友而已。
我去参加了王瑶的生日宴;原来她满26了,比我还略大一点。
参加party的初衷是多结交几个朋友,有几个在工作之余可以说话的人——自从跟你和孟盛分开,花光了自己在人缘上的运气之后,社交终于变成了一项需要自己经营的事情,而不是什么都等你们为我解决。
中途我去吸烟室休息——好吧,去吸烟——这个习惯我知道是错,容后我们再讨论。她跟过来,然后手搭在门边,歪着脸,眼睛从下面看上来,非常狡黠的样子,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交往。
我心里很毛,也有点吃惊;她又问,“就是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说实话——这么描述给你听,不是炫耀,而是很疑惑——难道我的气场真的弱到了连女孩子都要和我颠倒一下性别角色,这样追我的地步?还是我遇到的女生都太强势,从我前女友,到余星,到卢词芳,到现在的王瑶?
当然你可能不会赞同我刚才那句话——你是一个从根本上反对性别二元论、支持多样化自主选择的人。你说过,只要不危害社会、不伤害他人,怎样的选择都是personal choice(个人选择),与旁观者无关;所以你也一定会反感“男孩就要怎样;女孩就要怎样”的观点。你看,这些我都是记得的,我甚至在周末工作之余看了几本性别类的社会学著作,不是为了了解你、定义你——你是如此丰富,我拒绝用文本定义你;我只是在试图更了解自己,更平和地对待周围的社会,不要有那么多stereotype(固定思维模式)。
倘若我能早一点认识到这一点,而非完全木然地用那种周围社会灌输给我的思维去对待你,也许我会少走很多弯路,也许我就能多对你好一些,也许……只是也许……,我们可以在一起;或者至少我不会放弃为此努力。
如今我终于成为他人的“社会”,成为他人处身环境中的一部分,我愿意是更开放、更包容、更平和的一部分,而不是狭隘苛责的一部分,阻止别人去找到自己的陈峻。
嗯,是的,你对我,犹如理想,犹如幸福的代名词。
总而言之,当时我很吃惊,所以我跟王瑶说,为什么。
“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而且你长得足够引起我的注意。”
王瑶自己解释说,她是个有点“为艺术而艺术”倾向的唯美主义者——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抛出了好多奇怪的学说,比如说“只有最肤浅的人才不以貌取人”。又问我,“你有女朋友吗?”
我摇头。
她又问我,明显是玩笑的语气,“你有男朋友吗?”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的脑子是如何发生了短路——我一直以来挤压内心的秘密,一直以来对抗社会的外壳,一下子被撕开一个口——我不是为了拒绝她,如果只是拒绝,那么一句“我不喜欢你”已然足够。我只是太想倾吐了,我的言说欲无法克制,我的理性被打断了,汹涌而出,过犹不及。
我跟她说,“没有,但我是一个同性恋。”
是的,陈峻。我曾经不断撇清的观点,我在余星面前都无法弃置的尊严,我努力辩驳的身份,都不重要了。“同性恋”和“碰巧爱上同性的异性恋者”有什么区别呢?不都是自我的认知吗?我爱过你,并且无法停止思念你,现在的我根本容纳不了别的恋情,勿论性别;那我便是持续的爱着一个同性。所以痛快承认了又有什么?
我跟她说,我是一个同性恋者,不管看起来像不像。我曾经有一个男朋友,我很爱他,现在也没有打算走出来。
我就这么说出来。拒绝更多辩解,拒绝更多的解释,这种几乎自暴自弃的快感一下子冲晕了我,让我有些发泄之后的空落。我站在那儿,像等待审判,尽管她不是我的法官。我试图把那个时刻的她当成一个树洞,让她知晓我的秘密,让我不再沉重。
我能听到她抽了一口气。然后我想把这个秘密也告诉别人,告诉孟盛,告诉郝长仁,让他们都认可我们。
如果你还愿意听见,“我们”。
她和我在吧台坐了一会儿,她弹了支曲子,我分辨不出是什么。然后她问我能不能请她喝一杯酒,我同意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手抖得厉害,坦白之前那种一往无悔的勇气都蒸发不见了,嘴里很酸涩,连牙根都觉得紧压得酸胀。陈峻,你不要嘲笑我,原来对外面的世界出柜是这种感觉;我可能没有你当时那么勇敢,但我确实试图对自己真实。
然后她开始分蛋糕,递给我的时候,问我,“那还可不可以做朋友”。
我觉得自己解脱了,从身到心。我说好,我说谢谢,那一刻,我差点感激得掉泪。
也许是因为这种坦白消耗了我的勇气,我想早点离开。她说开车送我,被我婉拒;我不想打断人家的生日会,也不愿意让这个算是主动向我示好的姑娘送我——这一点上,我仍然有着顽固的自尊心。我一个人沿着上次离开酒吧的路走着,叶子都黄了,但还没掉下来,只有风吹到脸上,想到离开你的时光,这又是一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