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风鸾鸢连理相见(1 / 1)
老鸨惊骇半晌,却不敢违抗这风鸾鸢真正的主事,叹了口气,向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立刻掏出火折子吹燃,星星点点的火自空中落下,宛若残阳最后的烈焰。
自然是有人瞧见了这火,姑娘们惊怖欲绝地看向上面,她们满身也沾了酒,在这恐惧中居然忘记了逃跑,而段连理只是冷漠看着下面,毫无表示。
在这当口,那黑袍公子浅笑着抬头,似乎有些醉意抚了抚额,在这金边绣的衣袖若隐若现中的面容,一双琥珀瞳孔悄悄掠过一道光华。
“停!”段连理忽然出声,居然有些急迫,声线略略不稳。
立刻有小厮出手截下了那个火折子,他们本都期盼段连理能下令停,于是都准备着,但居然他们那一直冷清冷面的段先生真的善心大发了一次,无数人都松了口气。
而他们的段先生在喊出停后,居然直接从二楼下来,止步在了那个黑袍公子面前,而那个黑袍公子也将袖子放了下来,露出的脸如初,笑在一群莺歌燕舞中。
段连理没有说话。
他刚才突然有了一种心悸的感觉,这种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了,就算是尊夫人统管妖界的时候,他也只是象征性行了个礼表了个安,随后冷淡搬离仪封。
他看着那个黑袍公子,忽然头晕目眩,曾几何时,也曾有那样一个黑袍公子,清绝淡漠,手执万人棋,孤坐在凡尘之上,琥珀瞳仁含着冷嘲又清澈如水般的笑。
但纵然他这样一副我认出了你的样子,那个黑袍公子也是充耳不闻,继续和姑娘们嬉笑,风姿竟比那花魁还要妩媚,那带着几分邪气的风流倜傥更是叫人心痒。段连理傻子般站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奈掀袍跪地:“公子,求求您别玩了,正眼瞧瞧在下。”
黑袍公子正在和一个姑娘调笑,也不知是听见这句话还是和姑娘聊得兴起,放声而笑,又漫漫高歌:“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声音如同潮声叠叠,清冽中带醇色,而在将完未完之际,他忽然踏上一步,谁也没看清他是如何挪步的,几乎瞬间到达了段连理面前,抬脚就踩在了他肩膀上,直将跪地的段连理踩得闷哼一声,半个身子都倒了下去。
黑袍公子微微俯身,脸上笑盈盈的:“行啊连理,泼我一身酒,你这不是找揍么?”
段连理在痛感过去后动了动肩,知道黑袍公子这一脚还只是个玩笑,踩脱臼而已,于是他也放宽了心,顺带给自己找理由道:“公子……您都是有家室的人了,我这不是怕夫人那什么……呃,况且公子归来,需多静养,还是不要多碰女色的好……”
黑袍公子闲闲看了他一眼:“要我碰男色?”
“……”段连理被自己呛到了。
风鸾鸢雅间,沐浴完毕的泠末披着黑袍,擦着湿发缓步到案前坐下,直径拿了桌上的酒抿了一口。
段连理手臂已经接上,他叹了口气看着泠末:“公子,自从两月前的星象大乱,各方人马都在找您,您不去尊夫人那儿,来我这不是坑我么?”
“哟,不愿意见我?”泠末懒懒看了他一眼,又喝了口酒,“你以为我就愿意见你?要不是因为冥帝逼的,我谁都懒得见。”
段连理颇头疼:“公子……您怎么又招惹上冥帝了?”
“本来想看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解解恨,结果还被脱了件衣服,最后还被追杀。”泠末凉悠悠道,“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靠谱,见了我不至于赖我身上扒我一层衣服,结果没想到多年过去,你胆子也大了,还敢烧我。”
段连理苦笑:“公子,如果不是我熟悉您,只凭您换来换去的脸,谁认识?”
“我妹妹。”
“那您怎么不去天君那儿?”
泠末沉默了一会,然后颇沉重道:“我觉得她会把我剁了……”
段连理也很沉重:“公子,虽然这么说您可能会再踩断我胳膊,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您能不能别这样作孽地玩了?要说您曾经那一场局是为了报复天下,那如今您这么玩意义何在?”
“你哪儿听来的我要报复天下?”泠末皱眉,手拎着酒瓶的细脖轻晃,微醉道,“天下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愚蠢,你见过有被泥脏了身还对付泥的么?”
段连理小心翼翼道:“那您……”
“有趣啊。”泠末仰头饮尽瓶中酒,眯起的琥珀瞳流离如银,“……这个我死后的世界,居然还能顺着我的局走动,多有趣啊。”
段连理看着窗外烟雨翯翯,忽然吐出一口气,心中对这个性格温和又恶劣的公子产生了微妙的绝望。
“叫几个姑娘上来罢。”泠末忽然道,轻倚在案上撑着头,“我可不想一直看着你那张□□脸,叫几个年纪轻点的姑娘,过来唱几个小曲,正好辅我入眠。”
“公子已经很久……没有休息了吧?”段连理忽然轻声说。
布那样一个绝世之局,虽面上一直言笑晏晏,事实上实在是疲累不堪了吧,为了有趣那样一个可笑的理由有必要做到如此么?尊上,您最希望报复的那个人真的报复到了,他的愤怒他的痛苦他的绝望,曾经在您死去后洗刷了六界,只是您再归来时,他已经学会再收敛情绪,回归到那个冷漠至极的帝座。
没有回答,段连理看去,才发觉那个黑袍公子已经睡去,倚着窗栏桌案,清风细雨,满面淡淡倦怠。
段连理摇了摇头,拿来一方薄毯小心搭在他身上,又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室寂静。
风鸾鸢醉十里红尘,最是逍遥风月。
“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倚,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轻软的唱词环绕雅间,词间满是女儿风情,段连理摇头笑了笑,端着一壶酒敲了几下门后才轻微推门进去。
轻袍缓带的年轻公子披着宽大的黑袍,半坐半倚在桌案旁,似笑非笑饮着酒,面前青衣的女孩儿婉转着唱着曲儿,身段柔软飞旋,似乎下一秒就要飘起消弭。
“公子。”段连理行了礼,再将手中的酒放到了桌案上,给泠末手中的酒杯斟上半杯,却被泠末一抖手将半杯的酒全泼在脸上。
段连理沉默摸了摸脸上的酒,酒液甚烈,辣的他眼睛发疼。
“我有说过让你进来么?”黑袍的公子懒洋洋道。
段连理又沉默了,他知道公子向来不会计较这些,这次突然说起规矩那就一定是找茬了,于是他很恭谨道:“那我再出去。”
一张便筏被扔到了他脸上,泠末却仍然神情淡淡:“出去吧,但下次你可就滚不了了。”
段连理取下黏在脸上的一方便筏,认出了自己的亲笔字,这本来是要送去给仪封的尊夫人的情报,结果不知怎么被截了下来。按理说公子未曾公布自己妖皇身份,现在除了和姑娘们调情没有任何人手和精力管别的事,但常理是不能在这个人身上运行的,果然一运行就出了故障。
段连理折起那一方便筏,告了礼便退出去。离开时叩门看见那个青衣唱曲的姑娘似是有意无意脚顿了一下,然后如同青烟燃尽般扑在泠末身边,泠末挑了挑她的下巴,微笑着低声说着什么,青衣姑娘很快满面羞红,娇嗔地看了泠末一眼。
段连理扣上了门,门内传来泠末愉悦轻快的笑声。
隔了很长时间泠末都未曾召见段连理,出入那个最高档雅间的只有如云彩般的姑娘们,她们嬉笑打闹着,炫耀着那个长居在那里的贵公子赠予她们的礼物。段连理忽然觉得那个清绝的公子有什么不同了,曾经的他虽温和却冷漠,整日闲散却处心积虑思考着天下棋局,而如今,仿佛完全的放纵,放纵自己身在红尘软糯,沉溺其中。
段连理被冷落了很久,忽然想再去觐见。
他被姑娘通知去见公子的时候,隔着门听见说话声,听声音是这风鸾鸢新的花魁绘霞,似乎正在说一些趣闻故事,清澈的声音带着微微的荡漾,听得人心里一软。
段连理等到一个故事停歇才敲了敲门,直到里面传来泠末懒散的声音:“进。”,段连理才推门而入,外面天气飘雨微寒,里面却无比温暖,香炉燃着静心的熏香,靠在案上的黑袍公子领口开着,露出清秀的锁骨和白晰的肌肤,袍子未遮到脚,一双如玉的足就这么漫不经心放在羊裘上,旁边半搂半揽这一个妩媚的女人。
泠末侧头对那个花魁低语了几句,花魁很快站起来走了出去,门的扣声轻轻一响,段连理才轻声道:“公子为什么要和这些不干净的女人在一起作秀?”
窗外凉风丝丝缕缕吹进来,泠末笑了一笑,答非所问道:“刚才绘霞跟我说了个故事,说这风鸾鸢曾经有一个姑娘,被赎了出去,但后来赎她出去的那个男人不喜欢她了,于是又重新把她卖了回来,这个姑娘在夫家哪儿能像在这儿养得好,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脸婆了,再勾不到人,后来在一个冬天没有点火盆,开着窗子一个晚上,被冻死了。”
段连理皱了皱眉:“这样的薄情故事天天都有上演,大多大同小异,实在没什么新奇之处,公子如果有兴趣,我可以找来几个出格点的。”
“不,连理,我没有谈薄情的意思。”泠末忽然说,“当时我只是在想,那个姑娘怎么不努力再将自己养得精细点呢?要是我我会吃好睡好,叫妈妈给我挑最鲜的布料做衣裳,让男人看见我就忍不住掏钱囊,跪下来舔我的鞋,我还可以将他们踹开,然后等那个负我的男人过来再倾家荡产赎我一次,去他的家里上吊。”
段连理叹了口气:“看来我不用找了,公子您这就算出格的了。”
泠末的目光似乎有些迷离:“我有时睡得早,起来时刚好赶上这些姑娘起床,我在这里看去,她们温温软软地抱怨,青丝垂落腰际,忽然觉得这其实就是她们的人生啊,和我的人生一样。所以我为什么要和她们作秀,连理,这是同病相怜。”他顿了一下才续道,“我也是个不干净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