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昼芷琅白衣翩(1 / 1)
苏暮不知怎么就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他向来都是做饭奇葩,又因为有着妖皇过度的宠纵,对他这个做饭的兴趣不好打击,最后连妖皇自己都扛不住了,立了做饭抽签的条例,换来苏霜或是女侍风鸢做,总让人可以缓一缓胃。结果有一次他连抽了三天的做饭签,前两天妖皇神色不变巍然不动,等第三天他兴高采烈将饭菜端上来,却得知妖皇早早就去闭关了,一闭就是十天。
前两天还勉强吃下去的苏霜当场就翻脸,打了他一顿,当时他的修为寥寥无几,被姐姐揍得很惨,最后风鸾来劝架,结果强制用妖术分开姐弟俩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苏暮。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就顺着他胳膊肘到小指根,当时苏霜也愣住了,不过好歹是长姐,立刻转了态度过来处理,但当时妖皇还未出关,其他人的妖术根本没办法将之完全愈合,所以苏暮手上的伤最终还是留下一条笔直的疤。
他平日都用衣袖遮挡住胳膊,又在露出来的手背上的疤痕绘制了藤蔓一般妖娆的金纹,后来成为风暮王立了功绩,这“金腕妖渂”反倒成了他的象征。
但其实这只是小时候傻啦吧唧的印记,以致于苏霜听了这颇文雅的“金腕妖渂”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其实是她曾经用来嘲笑弟弟伤疤的“大黄蚯蚓”。
这道伤痕已经很旧了,那个算命的却似乎很有把握地问他:“你想消去么?”
苏暮蓦然回过神,皱眉:“消去了对我姻缘有好处?”
算命的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笑出声,有意无意瞥了旁边的夙止溺一眼:“有啊,不让你夫人知道曾经的丑闻,难道不好?”
苏暮眉头皱得更厉害:“你为什么说是丑闻不是英雄的象征?”
算命的将他手袖抬起一点,指着沿伤疤画上去的金色纹路:“如果真是你英雄,那不该只画了手背,应该全部都要描上,这样将来才方便掀开衣袖向别人炫耀。你这样的欲盖弥彰,明晃晃写着‘二缺往事’。”
苏暮沉默了一下就将手往回抽:“不用了,二缺就二缺,这回忆我不想丢。”
“既然是不想丢的回忆,那把这描得好看一点罢。”算命的忽然压住了他往回抽的手,抬手虚空中一转,一支蘸了金墨的笔被他握在手中,他清淡一笑,从小指骨开始描绘,笔尖如沙,神情如画。
苏暮一怔,竟然也没再将手继续抽出来,空气下只剩下风的瑟瑟声,一时静默。
夙止溺在一边啃完了糖人,又舔了舔手指头,无聊地看着算命的给自个儿夫君画纹身,瞧了一会儿还是压不住本性,摩拳擦掌开始勾搭这个算命的。
她媚眼如丝:“其实吧我也想要一个纹身,你觉得我纹在哪儿好看?”
算命的并没有无视她,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别有深意的笑:“脸上。”
她继续攻势:“那你来帮我画?”
算命的凉悠悠说道:“好啊,眉线下方勾一笔,左眼尾梢平切一道,鼻梁偏右斜刻一周,顺应唇形下方两点处,正中批。”
夙止溺听得头晕,忙问:“这是什么?你要将我剥皮么?”顿了下又淳淳诱导,“剥皮不行,但我其实可以考虑剥衣服,你也可以考虑考虑。”
“我是说,依刚才那样一改,将你那自九尾灵狐族的半分血脉所体现的外魅之相可以彻底除去。”算命的复有低头,“想必外魅之相困扰了你很久吧。”
夙止溺一下子炸毛了:“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困扰到我!”
“我没和你说话。”算命的说,“这个问题你夫君来答。”
苏暮无声地笑笑:“也没有困扰到我。”
“是么。”
“可不是么!”夙止溺抢着嚷嚷。
“世间夫妇相处总有例外,我并无觉得有什么不好。”苏暮握住夙止溺的手,温柔而笑“她适合我,那么她的一切都适合我,外魅之相,于我而言不过情趣。”
夙止溺颇为受用眯了眼睛,也一致对外补充道:“就是,你懂什么叫做夫妻情趣么!”
算命的失笑,描画完最后一笔金纹,手中的笔消散于虚无。他直起身子,脸上飘忽着淡淡的笑意,就在苏暮和夙止溺以为他又要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时,算命的懒懒抄着手道:“一共二百五十枚银,谢绝赊账。”
苏暮小夫妻差点没一口气呛着自己。
夙止溺忿忿看着夫君将银子给他,忍不住翻旧账:“唉唉你不是说过,是我的话减个两成么?怎么出尔反尔?”
算命的接过银子,唇边笑意更明显,他扬了扬手中的银子:“不想给我?那有本事重新拿回去么?”
夙止溺怒了,刚要冲上前,被苏暮一把拽住手:“别去!他修为太高!”
算命的莞尔一笑,面容清绝如冰,声音悠悠道:“不过一场恍若隔世,暮暮倒懂事了许多,连媳妇都有了,甚感欣慰。”
苏暮愣住了,差点没拉住还在挣扎的夙止溺。
“替本尊向夫人问好。”算命的似笑非笑瞥了一眼似乎不依不挠还想抢银子的夙止溺,转身消逝在了风中,黑衣蝶蝶如梦。
苏暮猛地回过神来,指间立刻放了个妖术探测四周,但一片空空,仿佛什么都没有来过。他喉间干涸,想说什么却丝毫吐不出话语,语无伦次回看夙止溺:“你……你刚才看见了么?公子,是公子……你也看见尊上了么?”
刚刚还誓不打人死不休的夙止溺却意外安静了下来,她茫然抬头:“啊?”
苏暮心里惊了一下,立刻撩起自己的袖子,精致的金纹绘制在疤痕上,仿佛顺着血脉流淌着华美的光泽。他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砸出一声闷响,将他整个人都震得清醒了一些,努力平静着语气:“我们需要……即可回麓台见尊夫人。”
夙止溺还是呆呆出神了一会,忽然像被一脚踩到脊梁骨一样跳了起来,眉目间满是兴奋:“你刚才看见了吗?内魅之相!我终于看见纯正的内魅之相了!!”
苏暮捂脸:“你反应迟钝也要有个限度好么!”
夙止溺被他拉着飞回去,还自顾自陶醉了一会,才更加迟钝地反驳:“我才没有迟钝!只是那算命的最后跟我说了句话,我半天没想起来是什么意思。”
苏暮叹了口气:“别算命的算命的叫了,我早该想到,他开口说起你面相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尊上修补容颜篡改命格,这都是他习惯。”顿了顿又捂脸道,“话说我们居然还在尊上面前秀恩爱,止溺你……你这会把我也连带着作了一回死。”
夙止溺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其实啊我觉得吧,夫君你还给算……给你师傅银子这个举动,比秀恩爱更二缺一点。”
苏暮脚下被绊了一下,又默默回想了一边,觉得今天身心有点过度俱创,垂头丧气道:“算了媳妇,认命吧,我俩本质就是两个大二缺。”
两个二缺火速回到麓台,转告了这个惊天大消息,所有人都不淡定了,尊夫人面上瞧着还很平稳,端着茶的手却还抖着,跟筛糠似的,苏霜也不敢再替她加茶,怕一时不慎她给泼出来烫着自己。
“你说,他临走前跟你说了话?他说了什么?”尊夫人语气都是飘着的。
要说夙止溺最崇拜的人,非妖界尊夫人莫属。且不说尊夫人是只血统纯正的上古狐狸,外魅之相比她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而且作风强硬容颜绝艳,更厉害的是居然还搞定了传闻中残酷薄情的妖皇尊上,让从小生长在冥帝叔叔压迫下的夙王姬无比向往。
于是面对崇拜的尊夫人,夙止溺很乖觉道:“他是用古冥语说的,我没听懂。”
苏霜忍了又忍道:“弟媳,你是冥界的王姬。”
夙止溺大方承认道:“对,但大姑子你还是妖界的太女,你也不懂禁忌妖术。”
苏霜简直有种想掐着她脖子晃的灭欲,提高了声音道:“尊上让我和苏暮当他记名弟子是为了什么?就是不让我们碰禁忌妖术!否则我们早叫他‘师傅’而不是‘公子’!”
尊夫人一个茶杯掼到地上,四下立刻寂静。
“去冥界。”尊夫人最终下了定论,逐字逐句道,“现在,都滚出去。”
冥界都城,湮染城。
冥都王宫的总管最近觉得帝座有些丧心病狂。
自两个月前那一场星象大乱,帝座从仙界匆匆返回的时候,就罕见的一脸心绪不宁,当晚签了文书调出一队队冥军,帝座站在城墙上看那些军队隐入夜色,栽种的芷琅花飘忽了一地的淡黑色花瓣。
传言芷琅是仙界的一棵神树,不过仙界神树太多,芷琅神树能力不出众没什么存在感,乃至于神树之死都没什么人知道。它的出名是在妖皇登位之后,兴许那棵芷琅神树和妖皇有过什么渊源,妖都的尊地麓台种了众多的芷琅树,风一吹,漫天的黑色花卷从天而降,整个妖都就被笼罩在一片淡黑色花雨中,妖异又沉重。而据说妖皇就是陨落于一棵芷琅树下,后来麓台的芷琅树逐一枯死,留下的也再不开花。
唯有冥界后来移植过来的芷琅树居然长势甚好,而近两个月来,这花也格外幽暗光泽,冥帝就在这花树丛中发呆,一坐坐上十个时辰。
而冥帝的丧心病狂主要体现在星象中,如今星象师成了冥界第一大热门,带起了一轮狂潮,源源不断的星象师进入冥都,整天没事就研究星象。而被这潮流一带,大家通通养成了习惯,起床第一件事,开窗看星象,吃饭前,开天窗看星象,劳作间,抹把汗记得看一次星象,睡觉前,还意犹未尽再看看。
……总管觉得,如果这天有意识,一定会觉得每天都有一群傻逼,一齐端坐朝天,跟发情期看见母狗的狗一样哈喇喇盯着自己看。然后总管想象了一下自己就是天,不觉打了个寒噤。
冥帝倒是没觉得自己丧心病狂到哪里去,也许只是根本没想到这样做在别人眼里丧心病狂,他两个月来一直在找一个人,那个传言已经复生了的人。
但是作为曾经的妖皇,拥有篡改命格逆天之能的仪封尊上,他若是不想别人找到他,轻轻巧巧一道命理改写就可以做到。当初他被称为六界修为第一也不是没有理由,至于最后的身死,完全是他自己设计的结局。
冥帝依稀记得自己那个得罪过他的王妹,她最后反复说绡泠末疯了,他拥有倾覆天下的灵智,却用这份聪慧给自己布置了死局,然后拉入六界,报复了红尘。而自己,是他报复最深的那一个,誓死不见,却莫名加诸了覆灭的痛楚。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曾经他还是仙界三业昤霄帝君座下那个小仙子,一身白衣,盛世之颜,与妹妹却是完全不同的阴险个性,一席话能损得人猪狗不如,不思进取,却傲慢非常。
但那年月,时光湮灭中的那个白袍少年,心怀善良。
漫天芷琅花下,冥帝微微叹了口气。
你还会来见我么?
花瓣似乎回应一般,扬起沙沙的尾音,却忽然有一个轻缓的脚步踏碎了这旋律。脚步声漠漠,仿佛时光荏苒。
冥帝略微皱了皱眉。
“……恍若隔世。”突然的一声轻微长叹,仿佛古旧琴瑟伶仃。
他僵硬地回头,那一刻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眸。
黑袍金带,琥珀瞳孔,墨发清笑,无一不勾人心魄。
那一声呼唤就这样卡在喉咙中无法发出,淡黑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那一道宛若幻觉的身影那样真实,没有破灭,反而再次笑了一笑。
那声溺水般的声音终于像泡沫破碎散在空中。
“泠末……”
那道黑色的身影一步步走来,停在他的面前,反而收敛了笑意,客气道:“帝座,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