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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君心我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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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时笙睁开眼,只见复季珩坐在床榻沿边,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两个人这样安静无声的对视维持了很久很久,他其实是不晓得她醒转了的。

“小侯爷。”

“你醒了,”他展眉低问:“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只是头还混沌些。”

入了春,山头的蛇虫鼠蚁多些,可能她被咬了口而已,没什么影响,最多是昏沉嗜睡了一阵子便好了,沈时笙坐起来,一打眼居然看见复季珩的额角有淡淡的淤青,藏在发丝里不注意是瞧不见的,她反应了几秒,紧张道:“额头的伤,是不是下山撞的?”

男子似乎愣了,好一会儿才扶额道:“你不提我便忘了,想来是无碍。”

是他背着自己下山的,他独身还好说,凭靠双手摸索,慢慢来的话总能原路返回,可带上她,眼盲加急行,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就在所难免,沈时笙有些急,满肚子的懊悔哗啦哗啦地涌上来,又添麻烦了,她害的他盲了,又害的他伤了,自己杵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金银珠宝她没有,功名利禄他不求,复季珩是谁?何物不是信手拈来?自己能给的就是那一壶不温不冷的茶么?

“换你如今这样,我倒不如死了利索。”她半开玩笑半唏嘘道。

“胡闹!”他缓和的眉目倏然绷紧,吓了沈时笙一跳,只见他恢复了往有的冷厉清寒,沉默了半盏茶的工夫,似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对她说:“我告诉你的话,原来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他生气了。

沈时笙没还口,仅翻身下床从木抽屉里取出寺内自备的药酒,蘸在棉布团上要替他擦伤口,却被躲过去,再擦再被躲,最后他抬脚欲走。

“复季珩你站住!”

“你还有何指教?”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委屈?一点都不怀念能视物的日子?你为了不让我心有愧疚,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自己很好,但你这样子哪里是好?落在旁人眼里是哪门子的好?”不能说了,再说便多了,她闭紧嘴巴,僵立着不动弹,心里打翻了五味瓶辨不出什么滋味,如鲠在喉的苦涩填满了四肢百骸。

“那你为什么就装作不明白呢?”复季珩截断她,衣衫纹案的浅墨斑竹蹭上了泥土,一块不大不小的污渍驻在那里,出卖了近日的疲惫,他‘盯’住沈时笙,低沉的声音里掺着掩不住的怒气:“眼睛看不看得见我根本不在乎,看见了如何?看不见又如何?你不是就在这里么?不是就在我身边么?”

“但我不能……”她张张嘴,茫然间又阖上,

“没有不能,”他把她揽在怀里,低头叹息:“沈时笙,那样的话我不想听,你也永远别再提。”

清和恬淡的沉香味盖过一切,光线充足的尘世间,鸟鸣啁啾,花朵绽放得璀璨热烈,投射在他眼底的日光交汇溶解,染透烟墨澄澈的底色,他眨了眨眼,丝毫没察觉其华灼烈。

“我不是世子,家事不用我来操持,王府容不下你,我们便留在这里。所以看不见,真的没关系。”

听见冷面冷心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太不像他,一点都不像他。沈时笙垂下的双臂缓缓抬起,泛冷的指尖,潮湿的手心,每一个关节都趋向着同一个动作,她一直想做,一直不敢做的动作。

终于紧紧回抱住了他,不是梦境带来的错觉,不是痴妄凝构的想象,是一个踏踏实实的怀抱。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想看见你能看见我。”

“嗯,我知道。”

“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这些年做的那些事,看不见的,看得见的,表面上的,背地里的,帮着我一次次渡过原以为无法渡过的困难,让我可以依靠。

谢谢你的不动声色。

……

对医道颇有造诣的僧侣说小侯爷的眼睛重在调理,调理调理,便是先调再理,需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急不得。

“急不得啊。”沈时笙蹲在灶边熬药的时候想起了这句话,她手中的小蒲扇滞了滞,赶巧瞧见苏彦摘了新鲜的草药后晾晒回来,四目相对,苏彦弯起眉眼点破:“沈姑娘有心事。”

“看得出来么?”她摸摸自己的脸,强勾起唇角:“我以为藏的好呢。”

“全都写在脸上了,一眼便能看出来。”他也蹲下身,接过她手中的扇子让她去木板凳上歇歇。

那真该庆幸复季珩失明了,她失笑。

“和小侯爷有关吧,这几日你闷闷不乐的。”翠绿的草药在沸水中蔫萎,陶土炉底面一层层的熏渍乌得发亮,苏彦轻声说。

“瞒不过你,你什么都知道,又何必问。”

苏彦端起熬药的小陶炉子,送到她眼前,“你看,只要你打破它,或是倒掉它,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苏彦,我诚然不是个无私的人,但也知道他的眼睛是因为才看不见的,我喜欢他所以想留在他身边,如果害他终身残疾,就太自私了。”

“既然沈姑娘什么都清楚,又何必苦恼?”苏彦依然微笑。

“喝了药眼睛未必会好,不喝药眼睛未必不会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了,图一个心安,莫要想太多。小侯爷看不见,沈姑娘名正言顺地陪着,看见了,沈姑娘心中愧疚反倒能消霁了,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怎能看祸不看福,沈姑娘以为呢?”

沈时笙怔住,伸手取回小炉,食指软软地戳他眉心,嗔了句:“敢情是在这儿下了套等着我,你真是越大越有心眼了。”

“哪里,不过是跟着小侯爷读了些书角料罢了,难得用上一回,卖弄一番宽慰了沈姑娘的心,姑且算是物尽其用。”顿了顿,他添问一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小侯爷真的复明,沈姑娘你……”

“我自然是要守诺离开的。”勺子顺时针搅动着褐色的液体,苦涩的味道从浑浊的沉淀里蒸散出去,她平静道:“毕竟我犯了错啊,不能死赖着不走,况且爹爹在牢狱里这么些年,王爷也没能给我一次机会去见他,倒不如离开之后再寻其它办法,许是在临了临了还能见最后一面。”

“从前是我自己骗自己,以为在府中就有法子见上爹爹,却到头来才明白,我不过是抱着见爹爹的念头,想待在复季珩身边罢了。”

苏彦表情复杂,“你走了小侯爷怎么办?”

“你糊涂了罢?”火星飞溅,烫了皮肤,她倒抽一口气,见没有什么事情,平复了语调似有感叹:“不是他怎么办,是我怎么办?离不开与舍不得的那个人从来不是他,想来过段日子就能把我忘了,现在才开始渐渐明白阮碧姑娘那时候的心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那都是自欺欺人的胡话,酩酊大醉如何?醉生梦死如何?总有清醒的一刻,清醒之后之后就明白逃避解决不了什么。

真羡慕复季珩淡漠的性子。

“沈姑娘不喜欢勉强别人,却喜欢勉强自己,”他尝了尝药汤,被苦得皱紧了眉毛,清秀的轮廓挤成一团,大着舌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佛寺住久了,你说话都高深莫测了许多,莫非…”沈时笙打量着苏彦,隔着热意扭曲的空气,面皮上泛起了一点切实的笑,“你可始终没告诉我你看上了谁家姑娘,来说说,好歹在离开之前了我一桩心事。”

苏彦麻利地起身,从灶台上拿了粗瓷碗岔开话题,说是药熬得差不多了,可以给小侯爷端送过去,逃也似的一溜烟走了,出门前还不忘回头解释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只是旁观者而已。”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沈时笙不阻他,由他去了,自己则坐在掉漆的板凳上,敛了笑容,慢慢回忆二十几年的往事,一幕幕一出出跟戏台子上的戏似的,此起彼伏,她点数着喜怒哀乐,心中仿佛灌进了温热的盐水,正好满满一碗,不敢轻易动,否则洒出来,就化成了泪。

“我走以后小侯爷会不会哭啊?”这般想着,自己竟把自己逗笑了。

可是,她哪里舍得他流眼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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