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红尘成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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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季珩听见一双脚步声,细细碎碎的,他微微抬眼,便瞧见沈时笙也正瞧着自己,目光交接的片刻她慌忙将视线挪开,依然被逮了个正着。
复惜阑拉住沈时笙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她点点头,默应了谢,才规规矩矩地坐稳,神色掺着月露的单薄,直到复珅递来一盏茶,灼热的水汽涌出清香,沈时笙才回过神。
他有那么一瞬间对她的情绪产生了好奇。
却按捺下去。
“夜深了,寒气也重,暖暖身子要紧,”复珅温润如玉的脸,亦如他手中温润的青玉杯盏,都是真实可触的宽厚与谦和,同她记忆中的一样。
“谢谢世子。”
复惜阑接过苏彦斟好的茶,道:“都是自家人,谢什么呢?”
“莫要说谢,”复珅截言,笑容和善,一双眸蕴着淡光,冠以君子之名委实不假,“诚如二妹所言,说谢就疏远了。”
她抿了抿唇,将头低下,借着白雾绕眼,才从这千丝万缕的空隙中静静瞥了那人一眼,那人却不看她,亦不搭话,顾着低首拨茶,仿佛天地间只有这热腾腾的茶水才是最了不得的大事。因临近花窗,也倾泻了半身月光,染了半衣花香,他面容犹如白玉雕琢,云淡风轻的顾盼之间,也足以惊鸿。
南殊王一生戎马天涯,虽说是相貌堂堂,英气逼人,可究竟是粗犷占了主,而复季珩生如此难得的好相貌,多半是随了他那位早逝的生身母亲。
的确,很小很小的时候已有人传言,南殊王曾有一妾,美艳如花,不过也堪是红颜薄命,在产下子嗣不久后,就因病消殒。大概是由于复季珩在自家子弟中年纪最小,同时又承袭了母亲那张动人的脸,才会倍受王爷宠爱。
可惜,天纵奇才又如何?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何?也依然无法暖开他那自小冷僻的性子。
神思不觉间,盏中碧水已见青底,徒余四壁空洞,热意融尽了稀薄的月影,化作冷水滴。沈时笙一双手环握这将杳的温暖,迟迟不愿松开。
“烟花——”
不知楼下谁人唤了一句,便侧目见东面的夜空中,绽出几朵流光,火花作瓣,孤月成蕊,一次接着一次地盛开在眼底,突然饱胀的色彩如此鲜艳,她用力睁开眼,无奈却始终看不全。这本该出现在疆场上,用作厮杀的火器,如今竟也可以把夜幕染得如此澄澈漂亮,她赞叹着巧夺天工的明艳,又惋惜着昙花一现的凋零,世人都懂越是美丽越难不朽。
纵然是一场纸醉金迷的幻梦,但若能永生不醒,我自当沉迷。
“既然想看,便下去看看。”一直不言的人轻轻放下茶,语音清冷,神色莫名,教人难辨,“难得成景。”
复季珩的烟墨眸点过沈时笙微怔的脸,驻留了一秒后,落在窗外的佛塔顶,还有塔后的那一条水浪腾起的江。多年后,沈时笙忆起这一天的夜,这一天的月,这一天的花灯夕照,这一天的烟火绣球,都觉得满足。
[月波送潮起,金钟映古壁。凭君曾顾兮,不负相思意。]
以至于这诗句她提笔隽下,在泛黄后,在卷折后,仍沁了木芙蓉的香,一直一直沁到记忆的最幽深处。是了,夜的濒临处,当灯火纠缠在桥阶,当水岸漫过堤岸,当一双手缱绻地描摹出他的眉眼,这一幕幕都锁进名为回忆的缃帙瓶里。
那是途经红楼的一个转弯处,阁楼之上酥手黄酒,人声鼎沸,热闹与欢声并作一起,几欲震天,此刻正有姑娘抛绣球招亲,沈时笙抬眼见那女子倚栏低望,早早描好了红妆,只等着绣球一出,凭天赐姻缘落定,便牵了良人之手送入布置好的喜堂,倒是个眉目如画的柔媚女子,她心里赞了句,想来月圆人亦圆还颇具几分情趣。
新妇香腮染红云,眼波成丝,水灵灵的眸子在渐渐聚集的人群上方飘来飘去,仿佛轻撩起的垂纱,看得人心神荡漾。她在寻觅着合心的如意郎君,想与他共谱鸳鸯曲,她慢慢悠悠地望着过往行人,宛如捻针挑线般来回仔细地搜寻,终于,在缓步行来的几个人中,神色一亮瞧定了那个人。
“瞧,多年轻俊俏的郎君呀。”她推着旁边的小丫鬟,眼睛亮晶晶的,夜风吹扬起这位俊俏郎君的长发,画出无数条圆润的弧线,在起起落落中同样撩拨着她的心,她中意他,她想嫁给他,她将绣球对准了他的胸膛暗自祈祷着一个好准头。
“快看!”有人高呼,“绣球下来了!”
众人如潮水涌向楼底,其中不乏有家室已成的男人,但是偏偏这家姑娘与众不同,说是只要接住了绣球,不论是妻还是妾都心甘情愿地嫁过去,此话一出多半的人恁是挤破了头也要抢到这系紧佳人姻缘的球。
沈时笙被疯狂的人流推来推去,瞧着黑压压的人头,还有无数高高挥舞的手臂只觉得眼晕,她踮起脚目光紧抓着几步之远的复季珩,却怎么也够不着他,只好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随着人流晃动,像一支小船在湍急的湖心里打转。身边距她最近的壮汉实在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她一介女流被推搡在一帮五大三粗的男人堆里,愣是把沈时笙踩了好几脚。
“大哥借过,借过,”沈时笙猫着腰企图离开这人的身侧,无奈密不透风的人墙到哪里都是一个堵,“让让,这位大哥,麻烦你让……唔……”结果又被踩了一脚。
“走开走开,你个小娘们儿在这里掺和个什么劲儿?挡了大爷的绣球,赔得起么你?”
踩我,吼我,还想娶漂亮媳妇儿?想得挺美啊大哥。
她恨恨地念叨着,一面弓起身朝前行,一面抬腿使上吃奶的劲儿踢了这大个头的壮汉一脚,见他蓦地跌趴在地上,便脚底抹油似的钻进更稠密的人群中,壮汉捂着摔肿的脸却找不着始作俑者的样子,令她浑身舒爽,“哪个兔崽子绊我?坏了我的好事?出来啊看大爷给你点颜色瞧瞧啊!”
“是我啊,给我点颜色瞧瞧好咯。”她笑着自言自语地继续低头朝前挪动着,猛地头撞上了一双肩膀,定睛才发现是苏彦,苏彦后头还站着复珅,那略弯的黑眸藏不住笑意。她舔了舔嘴唇,觉得嗓子发干。
“唔,失礼了失礼了,都怪他欺人太甚。”忍不住要解释两句,省的叫主子看了笑话,还觉得自己忒小肚鸡肠。
又是一阵反复的推搡,她险些被卷进更拥挤的人堆里,亏得那两个看了她笑话的男人还算好心,一人一只手,把她拉了回来,这才幸免于难。沈时笙不自然的咧嘴笑了一下,眼睛又飞快地移到别处去,那个人呢?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会不会被挤坏了呀?各种奇怪的担心一股脑的冒了出来。
“就站在我和苏彦身边吧,别再贪玩,伤着自己该如何是好?”复珅将她置于自己和苏彦中间,如同一个长者教育自家孩童的口气,语重而心长,大概是因为贪玩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人用来形容过沈时笙了。
所以鼻尖陡然酸了酸,她便赶紧笑嘻嘻地揉了揉,“好好,都听您的”。
月斜古刹,白露横江,绣球在半空中几番来去,最后落定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人声寂灭,复再唏嘘。
复珅笑道:“看起来这热闹是该尘埃落定,我们去寻二妹和三弟一并回府罢,别叫府里担心。”
方要转身,才惊觉沈时笙还站在原地,她的手被握在他的掌心,怎么也拉不动。复珅疑惑地看过来,见沈时笙踮着脚,方才满脸的笑容都不见了踪影,他还奇怪这是怎么了,但见沈时笙无奈地说道:“是小侯爷。”
“什么……”似乎听不太清,他又问了一遍。
“接住了绣球的人,是小侯爷。”沈时笙一字一顿道。
拨开重重人群,沈时笙跟在复珅与苏彦的身后,只见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此刻早已被团团围住,然而在距离复季珩与复惜阑身边的一米内除了媒婆和女方父母以外,却无人接近,形成了以他为心的空圆。
复季珩面色冷淡,一把扇子摇得不疾不徐,那绣球被他颇有嫌弃的丢在一旁。
几个人走到他身边站定,听到复惜阑在同那女方的来人解释:“我们只是经过,我三弟误撞了这喜庆,还望不要见怪。”
沈时笙下意识仰头去看那待嫁新娘子,虽见她眉眼里溢满焦急,但是再仔细观察,却不难看出一丝丝的窃喜。一喜一急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同是女子,沈时笙思量片刻便也了然于心:喜的是,老天长眼,接住绣球的人是如此俊美的翩翩佳公子正合她的意;急的是,偏偏这佳公子冷面相向,不发一语,似乎这绣球与他毫无关系。
沈时笙又去看复季珩,二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她惊悸半分。这花灯满月笼罩的夜好像藏着什么诱惑,每每与他对视,都会不由自主地错下一拍心跳,可不能这样下去了,否则难免会被看出端倪。可他既生着超凡脱俗的一张脸,去找个山头吃斋茹素多好,指不定哪日老天开眼羽化登仙,省的在凡间祸害姑娘。
啧,怕真是应了那朱砂的典故——男子眉绛朱砂,红尘一世牵挂。
分外惹桃花呀。
“姑娘莫不是嫌弃我家烟儿配不上你弟弟?”还未抚平心跳,就听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疑声道:“这公子长相的确是颇好,可是我家女儿也是一等一的美貌,所谓绣球招亲,就是凭天意安排,谁接住我家烟儿的绣球,就是我的乘龙快婿,就算是皇帝来了,我也这个说辞!这早定下的规矩还能抵赖不成?”
女人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无非是砸中皇帝他老人家的可能委实没有,却不成想没砸中天子倒砸中了侯爷,复季珩嗤笑一声,就这么看着女人盛气凌人的脸,想瞧瞧不亮出身份之前她能有个什么手段将自己五花大绑拉去拜堂。
周遭人们呛声附和,事不关己闲着也是闲着,多等这郎无意妾有情,一出风月戏。
“大娘你不要误会,我们原本路过罢了,唔……”复惜阑着急,可也不能拿王府来压,如此未免太过了些,日后被人嚼仗势欺人的口舌多不好,只道:“我家爹爹管得严,婚姻大事不由我们做主,还望见谅。”
“若不由你们做主,那就由这绣球做主。”俨然是一副我女儿非他不嫁的态势,“大家伙都看见了,你们评评理,说是不是?”
“我弟弟已经订了亲,再娶,只能做妾,怕是委屈了令嫒。”复珅上前一步,也帮着排解道:“如花似玉的姑娘头嫁就做了小,令人惋惜,不如另择快婿更好,倒时我们自当备上厚礼一份。”
“你们是一起的?”那女人皱眉,将复家三人连同沈时笙和苏彦一并看了遍,“听你的意思,你和这姑娘是他的家人,那这两位又是?”
“我是公子的书童。”苏彦袖手答。
“我是公子的——”沈时笙刚刚开口就被抢了先。
“她便是我订亲的妻子。”复季珩噙着淡笑说道。
四下又是一片咂咂声。
沈时笙睁大眼睛傻站着,木木地看着他的月白衫,看着他的丹凤眼,看着他的朱砂痣,看着他将自己拉到身边,十指相扣,紧紧地无法挣脱开来。
所以,二小姐你看,我喜欢的这个人,在这个夜里,在这个关头,在好多人面前,他仅凭这一句话,就可以牢牢抓住我的心,让我这些年所有的隐忍和苦难都变得甘之如饴。
一点也不辛苦。
适逢金钟响鸣,宛若透天梵音。
复季珩右手持扇慢条斯理地扇着,左手扣着沈时笙,挑唇带笑,斜睨着女方的母亲,银辉沾染处,烟眸剔透得流光溢彩。
“我和她有一人之约,你女儿这份情,我承不起。”
女人不松口,句句相迫,不依不饶的语气,认定了复季珩,“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你就这么戏弄我们然后一走了之?你让我们小女的脸面往哪里搁?”
她越说越急,最后拍板道:“不行,说好了绣球被谁接到,我女儿今生就许配给谁,你不给个交代,休想作罢!”
“我只钟情她一个,怎么办?”复季珩想到什么,看着沈时笙回过味儿后涨红的脸,扯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形容,对女人提点道:“你说的可是今生?”
“自然是今生。”
“今生怕是恕难从命了,除非让你女儿趁早投胎等下辈子再来嫁我。”
“你…你竟是咒我家烟儿早死?”女人气得发颤,带着金戒的食指将复季珩恨不得捅个窟窿,“看我怎么叫人收拾你这小畜生。”
一场热闹变作一场闹剧,纷乱拉扯的过程中终于有眼尖的人认出了复季珩,忙不迭的叫着:“这不是静水轩一掷千金买了阮姑娘的复小侯爷吗!哎呦我的姨娘喂,您快叫人退下!伤了皇亲国戚是要掉脑袋的啊。”
复季珩见方才还跃跃欲试上前的家丁此刻都有些瑟缩不敢动,便拢起扇面的山水,轻轻敲击着掌心,整张脸呈现出惯有的淡薄,他俯身贴着女人耳根压低了嗓音道:“红事变白丧,可就无趣的很了,你知道,不依不饶的人多半难以长寿。”
“还有,”见那女人睁了双圆眼说不出话来,又轻轻用扇柄扣着她的肩头,柔声道:“你刚刚,叫谁小畜生来着?”
女人哆嗦着嘴唇,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