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芽【七】（1 / 1）
第二天凌晨。
千春是被一串脚步声吵醒的。小木屋的隔音效果不好，她又睡得格外浅，即便对方故意放轻了脚步，她依然能捕捉到。又听到一阵关门声后，千春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她抬手敲了敲杂物房的门，没想到门是虚掩着的，一敲便打开。
折叠床上的被铺还很凌乱，主人应是想快去快回，所以没有整理。千春刚想跟着千夏明日香走，便看到被子下似乎掩住了什么。她好奇地掀开被子，拿起被千夏明日香放在折叠床上的相框。
嵌在相框里的少年一手搂着少女的肩膀，笑容因羞涩而稍显僵硬。被少年抱着的女孩单手比了个V型手势，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灿烂地笑着。少年的右手与少女的左手紧紧地握着，二人脸上虽默契地都浮上了害羞的红晕，但满脸的幸福怎么也掩不住。
少年时期的初恋，青涩又美好。
心脏被什么猛然击中，千春放下相框，决定偷偷跟在千夏明日香身后。还好对方的脚程不快，也没有什么戒心，千春一路上并没有被对方发现。
不足24个小时，千春第二次来到了墓地。
“我原本是想昨天来看你，和你说会儿话的，可是千春在呀，就只好这个点来找你。我有多喜欢睡懒觉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实话我现在眼睛都还有点儿睁不开呢……哈啊。”站在墓碑前的千夏明日香打了个哈欠，“怎么样？感动吧，哈哈。一功抵一过，我很久没来看你的事情就这样算了吧~”
她絮絮叨叨着走到墓碑后面坐下，后脑勺抵着墓碑慢慢挨下，背负了许多人沉重情绪的脊背总算有了依靠。天未亮，惨淡的光勉强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使她看起来不太真切。
“这段时间里，我身边发生了很多事情呢。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很厉害的真叶姐姐吗？我的最终目标就是成为像她那样厉害的人！成熟稳重，知书达理，能干又漂亮，做什么事都很优秀……！
接触下来，才发现她的烦恼比我这种平凡人要多好多啊。万幸的是，她的心结已经慢慢解开了，和喜欢的人的关系也变好了……这真是太好了！哦，对了，以前不是总有人说你是一朵鲜花插|在我这坨牛粪上吗？我看真叶姐姐和桂先生才是这样吧。但看到真叶姐姐笑得那么幸福，我就觉得桂先生说不定也没有那么差嘛。”
“哦哦，还有知子！你还记得知子吗？她已经不在了呢……哈哈，这个好像在你面前抱怨过好多次了，不过还是很难受啊。但是，现在仔细想想，她是为了保护十四郎才死的，最后也应该是幸福地含笑离世吧。那个笨丫头啊……如果我没有鼓励她而是让她放弃……结局会不会不同呢……嘿嘿，现在想着十四郎还真是悲剧啊。他喜欢的三叶去世了，喜欢他的知子也不在了，还是以那种方式去世的……他心里也不好受啊。希望真叶姐姐别再怪他啦。”
“对了！告诉你一个大八卦！昨天千春跟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了，但她觉得对方不喜欢她。我是该支持她勇敢向前呢？还是让她放弃呢？哎呀呀，我是比较想让她继续努力的，可一不小心，她成了第二个知子……那该怎么办呢？喂，你说呢？
我猜你一定会说‘这种事还是交给千春决定吧，她才是当事人啊’。所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无论千春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她。这孩子啊，在这两年应该经历过很多事吧？长大了，表情却也变得沉重了。很欣慰也很担心啊……你一定又想笑我傻了吧。其实根本没必要担心，只要长大了，想通了，自然就会挺过去。成长一定会伴随疼痛，这种事我明明比谁都要清楚……”
她深呼吸一口气。
“嘛，不白担心了，我也该和你一样相信千春能跨过这道坎。四舍五入来说，大家都算获得幸福了，真好呐。看吧，我有好好地遵守约定，连你的份一起带给大家笑容哦。嗯？你问我怎么还是形单影只？哈！哈！哈！笑话！不瞒你说，本小姐的市场好着呢，一大堆高富帅从江户排到京都等着我挑，就是我看不上他们，哼。”
少女开始用手比划着什么，语气一如既往地自恋。
“没能用婚姻把我这么好的女孩绑住，后悔了吧。没能按照约定和我一起走下去，后悔了吧。留我一个人……害得我像嫁不出去的剩女……你后悔了吧……”
包裹着心伤的表皮终于脱落，露出伤痕累累的内在。
“楠夏……大笨蛋……现在算什么啊……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跟你解释……你这算什么啊……这是我太自私不肯站在你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惩罚吗？为什么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你却不在了……”
与他争吵一番后她任性地转身离开，经过新朋友开导后一心回来与他和好的她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少年和熙的笑容，而是坟头与黑白遗像。
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她曾以为他们可以牵手一辈子，没想到他最后成了她生命中的过客。
千夏明日香掩着嘴，小声地啜泣着。
习惯了放声大笑的女孩，却不愿意放声大哭。
相框、枕头、《丸竹夷》……一切细节串起来，竟成了无比压抑的真相。当千春问她“还好吗？”时，她为了不让千春担心，便隐藏自己的真心笑了起来。那个枕头上的污渍也不是口水渍，而是她晚上抱着相框回忆往事时忍不住落下的泪渍吧。
千春想冲出去，想拼命地对千夏明日香道歉。她夺去了千夏明日香的百合阿姨，又夺去了楠夏，让对方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她作为一切痛苦的来源，还有什么资格接受对方对她的好。
一只手，却紧紧地拉住她。
回头，便看到一个忍者装束的男人对着她摇了摇头。在他的示意下，她跟着他走到了远一点的地方。纵然心中知道他们的交谈不会被千夏明日香听到，他们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让那家伙哭个够吧。”
“可是……”
“你现在贸然冲出去，让她发现有人看到她哭的样子，她会很困扰吧。那家伙是为了不让你担心才不会在你面前掉眼泪，你就安心收下她的这份温柔吧。不要把她逼到连自己躲起来偷偷哭都不敢的境地。那丫头，有时候比我们所想的都要坚强，也有时候比我们所想的都要脆弱。”
她得知夕树楠夏的死讯后最开头在夜里总是要哭着哭着才能睡着，这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脆弱。
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也为了与已故恋人的一个小小约定，清晨她又会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去微笑去开导别人，这又是一种叫人不敢置信的坚强。
面对这样温柔得让人心疼的少女，无意中得知真相的服部全藏选择成全她的好意，假装不知她笑容背后隐藏的忧伤，却又会在每一个她落泪的夜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静静陪伴。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结。”
她清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灰。
“有的是死结，有的是活结，有的是蝴蝶结……”
他越听便越觉得不对劲，干脆打断她：“那你心里的是什么结？”
“我？”她疑惑地蹩起眉头，半晌，眉头又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我是中国结呀。”
“……这算什么喂，已经偏离初衷了吧混蛋。”
她跳起来，单手指天，“中国结，祈求大家吉祥如意，身体健康啊~很伟大吧？”
他一怔，不禁被她高涨的情绪所感染，竟没有吐槽她“中国结也有分很多种的笨蛋”，而是附和地点了点头，“嗯，很伟大。”
“是吧，我也觉得我太伟大了！老天一定不会辜负我，给我一个好结局的，嘿嘿嘿！”
难得得到认同的少女，笑靥如花。
那笑中，却又饱含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寂寞——如果用快乐的态度去观世界，那世界，是不是也会回应这份心情，让我如漫画里的主人公那样，从一个普通人在历经伤痛磨难后，成长成人生赢家，从此和身边的人都过上了平淡又温馨的生活呢？
“……她只是向往着平凡简单的生活，想和楠夏安静地厮守一生，想让她的百合阿姨重展笑颜。这些我都懂，这些我都明白，可我一直装作看不见。是我太自私了……是千春太胡来了……这样满手鲜血的我……一出生就是罪孽的我……本来就不应该活着啊……”
当对方的真实想法赤|裸裸展现在千春面前，她忍不住跪倒在地，撑着的伞也随之掉落在地上。
双手捂脸，哭得泣不成声。
“你稳定一下情绪再回去吧。”服部全藏拾起她的伞，重新塞到她的手中，“被明日香看到你这个样子，她会担心的。如果真的觉得愧疚，那以后就不要再让她失望。”
千春抬头，哭红的眼目光灼灼地望着服部全藏。这个人的眼常年隐于长长的刘海下，太过复杂难懂的气质，总让她不敢接近。因此，即便也顺带认识了他几年，她依然没和他对话过。
“我根本不值得她对我这么好。”
“她认为值，那就值。我相信明日香的眼光，你会为这件事哭，就证明你本质还是个好孩子。她对你很有信心。”
……
千春喉咙一哽，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划过脸颊。涌在心头的情绪，已经分不清是感动还是愧疚，只觉得痛得撕心裂肺。清晨的风太凉，吹得她直哆嗦。她失魂落魄地离开墓地，意外发现千夏明日香早就先她一步回去了。
想抬手再拉开小木屋的门，便看到千夏明日香更快打开门，见到千春后，总算长舒一口气，“笨蛋，你别乱跑呀，吓死我了！嗯？千春？你……怎么了……”
对方罕见地化了浓妆，说实话，不适合她。但不难想象她是为了掩饰哭过的痕迹。看啊，她总是这么细心，总是这么努力地把失意的一面藏起来，即使手法这么笨拙，笨拙到别人只需要深入一想，就能猜出来。
越想越难受，千春一个收不住，又哇的一下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女孩笨拙地抱紧千春，过分温柔也过分熟悉的询问让千春泪意更甚，“别哭了呀……好了好了……没事了……别哭啊……”
原来，从前她难受得哭起来时，会笨拙安慰她的不止楠夏一个人，还有一个明日香。可她的眼里只有楠夏，对另一个人的好意选择全然忽略。
千春伸手勾住千夏明日香的脖子，用力地回抱对方，一次次用力地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真的对不起！”
无法挽救的遗憾，最后都化作这一句句苍白无力的道歉。
“一直忽略你对我的好，对不起。”
“嗯。”
“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我却一直对你恶言相向，对不起。”
“……嗯。”
“你这么努力想让我开心，可我一直说你是带给我不幸带给我悲伤的存在，对不起。”
“好、好了，够了，不用再说了，这些我都原谅你，可以了吧。混、混蛋……千春你这个小混蛋……我好不容易化了妆，你不要害我哭呀……我……我要是把妆哭花了，会很难看，嫁不出去怎么办……”
“那，我娶你？QAQ”
“……”
这听上去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千夏明日香哭笑不得，“傻，这种事开玩笑就好了，别在这么正经的环境说出来啊。你娶了我，你喜欢的人怎么办？结婚这种事，是要和真心喜欢你，你也喜欢他的人做。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多管闲事啦，只是，如果觉得自己碰到对的人，就不要轻易放手呐。”
“不行的，像千春这种人，已经没有资格追求幸福了。”她的手把千夏明日香的衣服抓得皱巴巴的，“口口声声说着是你把我的生活毁了，其实真正毁了你的生活的人，是我呀。杀了明日香重要的人，对不起。”
“百合阿姨的事，我不怪你。当然，恨是有的，生气也是有的，不过我知道错不全在你。要严格的说，你当年也算半个受害者。为这事，你心里也不舒服了好几年吧？当年的百合阿姨，是故意被你杀死的。”
“……啥？”千春呆住。这又是什么情况？
“百合阿姨当时得了重病，本来就活不久了。她是那么骄傲的人啊，不愿意被病魔折磨得面容憔悴，宁愿痛快地死去。然后……然后……”千夏明日香思索着该怎么说下去比较容易让人理解，“哦，你就撞枪杆上了！大概就是这样吧！哈……哈……哈，我怎么现在回想起来，百合阿姨这么像吃饱了撑着。”
能把这么严肃的事情说得如此接地气，也是极不容易的。这姐妹俩歪楼的技术一个胜过一个。
千春神情诡异地松开千夏明日香，千夏明日香也松开了千春。
二人沉默着对视一番后，皆破涕为笑。这略带喜感的解释，让原本有些小忧伤的气氛明快了不少。
“至于楠夏的事你也别太害怕，别太难过啦。那天的场景应该很恐怖吧？我听说当时有五十多个人……真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居然内讧打起来，最后全都死了？”千夏明日香疑惑地自言自语一番，瞥见千春倏然变得惨白的脸，抱歉地摆手，“啊啦，对不起，我不逼你回想啦。一定是很恐怖的场面吧？否则你也不会一跑就两年，我怎么劝你也不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