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芽【五】（1 / 1）

纠结了许久，她还是把飞船开回了地球。也许是在吉原的那一天，千夏明日香把话说得太动听，让她或多或少生出了想回家的念头。尽管，那个家被她亲手搅得支离破碎。

利用其余宇宙海盗的飞船打掩护，她偷|渡成功。随意把飞船停在人烟稀少的山上，她便拿着伞跳下飞船。这个偏远的小村庄附近有好几个山头，这并不是她与夕树楠夏相遇的那座山，可她也经常跟他到这座山采药。

她曾问过他，为什么喜欢行医救人，是单纯地因为他的父亲是个不错的医生吗？

他莞尔，摇头。

“四杯上喜撰（*）使江户生了一场大病，我想治这一场病，无奈能力有限。心里的病非一日能除，我现在只能治这些简单的、身体上的病，尽可能使大家身体康健。”

千春听不懂，随口应了声是，这件事就这样被她略过了。

想照着记忆中的路下山，无奈她走到哪里都觉得此处似曾相识。还好这座山不高，多绕一两个小时，总算下了山。

下山后的路倒是熟悉多了。

沿着这一条小路往前走，约莫五分钟就能看到一个分岔路口。右边的那条路通向小村庄的入口，左边的那条路去神社。她选择了左边的那一条路。发生了那种事，她有些害怕被从前认识的人看到。

仅仅过了两年，这里的变化不大。她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把此时看到的风景与记忆中的模样作比较。她本想直接上山回神社，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歌声。

很熟悉的童谣，似乎从前有谁教过她唱。

“まるたけ えびすにおし おいけ

あねさんろっかく たこにしき

しあやぶったかまつまんごじょう”

……

她忍不住循着歌声走去。

稍显陌生的景色让她有些迷茫。她还不知道原来绕到山脚的另一边，藏了这样一个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小河，潺潺河水悠闲流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大概是方便行走，桥中央有一座独木桥。独木桥的另一边，长了一大片的菖蒲，白紫相间，相当赏心悦目。

歌声还在继续，只是刚刚在唱童谣的少女忽而由唱转成轻哼，依旧是很轻快活泼的旋律，叫人听了便觉得心中洒满阳光。

而唱歌的人，此时正坐在桥中央。

坐在独木桥中央哼歌的少女，光着的两只脚轻轻晃动着，出神地望着小河及在小河中游来游去的鱼，哼着的旋律便莫名其妙地缓了下来。

这歌声却没有变得阴沉哀伤，而是变得愈发地温柔、轻缓。就像是在爱人的耳边细数甜蜜的过去。

即使听到这样温暖的歌声，千春的心情依然没能明朗起来。倒不如说，她的心更堵了。

轻声哼着歌的少女把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低头踢着水花，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平日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她此时此刻显得格外安静。千春讨厌她的话痨，因为千春觉得她总是唠唠叨叨的太烦人。可这个时候，千春又更愿意听她话痨了。

这种无言的寂寞，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心弦一颤。

歌声的主人名为千夏明日香。

至于教千春唱这首童谣的人，也是她。

千夏明日香是在京都出生的，她的老家在京都。为什么莫名其妙跑到江户来，千春也不太清楚。千夏明日香说这首童谣是京都的孩子记路名用的，也不知道千春有没有机会到京都去看看，总而言之学了也没坏处吧。

千春当时一眼便看穿了千夏明日香是借着教童谣之名和她套近乎，也不予理睬，神色冷淡地走开。她任性地反复伤害了自诩是她姐姐的千夏明日香，她到现在也想象不出千夏明日香到底是以一种怎么样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装作无所谓，又摆出满脸的灿烂微笑讨好她这个自私的妹妹。

“明日香她啊，是一个很容易受伤的人。只是她总不想大家为了她而担心，所以一直不肯表现出来。明明想哭，却拼命地笑。像个笨蛋吧。”挑拣着药材的夕树楠夏突然转头朝面色不善的千春说道，“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还很冒失，她可是出乎意料地心思细腻哦。就是有的时候太迟钝了……唉。我知道千春也不是真的讨厌她，对吧？”

千春拔下一朵野花，烦躁地把花瓣全部拔下来撕成碎片。

“什么不是真的讨厌啊，千春最讨厌她了！讨厌她和我抢楠夏……”

“噗。”把拣好的药材放好，他坐在千春身边闷笑。

“楠、楠夏你笑什么啦！”

“哈哈，抱歉抱歉，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只是一想到那家伙也有可能会偷偷这么想，就有些开心过头。放心吧，千春和明日香是不一样的，我不会说为了谁而忽略谁。你们两个都很重要。”笑着说完这番话后，他又变得有些烦恼，“……那家伙，什么时候才意识到我并不想只和她做‘朋友’啊。”

不想只做朋友？那他想做什么呢？

千春又拔了一朵野花。

在这个时候，她就隐约察觉到被自己放在心上的少年，心里住了另一个人。

千春踌躇着不敢向前打招呼，又挣扎了片刻后打算静静地转身离开。千夏明日香却突然抬头，对上了千春错愕的眼。她眨了眨，又伸手揉了揉，发觉真的是千春后也顾不得把鞋子穿好，就光着脚丫子急匆匆跑来。

千春下意识地逃，千夏明日香便加快了速度地追。

“千春……千春！等……哎哟卧|槽！”滑稽的一声痛苦呻|吟后，千春看到她抱着脚在地上单脚跳。她急着去追千春，光脚在地上跑时没有仔细看地下，结果踩到了一块玻璃碎片，在她的脚上划开了一大道口子。鲜血不断地从口子里涌出，千夏明日香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闭上眼心一横迅速把玻璃碎片□□，忍着痛继续追。

“……”千春呼吸一紧，眼眶又开始湿润起来。千夏明日香是一个普通人，以前过的也是平凡的日子，根本没有见过杀戮。这样平凡的她，在吉原时面对那些死状惨烈的尸体时一定怕得不得了，可她还是忍着那恐惧追了上来，只是为了拯救一个一直对她恶言相向、又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呼，终于追上啦。不要每次看到我就跑嘛，我很丑但我很温柔啊！你终于肯回来了，太好了。哈哈哈不用说你一定是被我感动到了吧哈哈哈！”这货蛇精病般地叉腰狂笑。千春觉得自己居然会被这种人感动到，真是图样图森破（too young too simple）。

“……我回神社看楠夏和爸爸妈妈。”

“这样啊。他们现在不在神社，要不，咱们再缓缓？”顾及到千春的心情，千夏明日香没有直接告诉千春夕树一家已经死了，而是选择让她先冷静几天再委婉地告诉她。

“不用，我知道，你直接带我去看他们吧。”千春沉声道：“我知道他们已经死了。”亲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千春依旧能感觉到心脏一抽一抽的痛。没有人比她这个刽子手更清楚夕树一家的死活了，千夏明日香这样照顾她的心情，反而让她心里更不好过。她无法理解千夏明日香的想法，对夺去恋人性命的杀人凶手这么温柔，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呀，你已经知道了啊……”千夏明日香半蹲着身子，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千春的额，“不用难过，我还在。你等我一下，我把鞋子穿好就带你去……墓地。”

夕树一家葬在了村子的公墓。说是公墓，其实不过是离村子约七八百里外的一块荒地，村子里死了人都会葬在那儿。平时也有乡亲去那边打理，还种上了花草树木，已经看不出原本荒芜的样子。

一路上千夏明日香的嘴巴就没听过，询问千春这两年过得好不好，去了什么地方，那天在吉原看到的人是她的同伴吧，他们对她好不好，她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

当然，千春一个问题也没有回答。

千夏明日香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又说起了自己的近况。

千春知道了自夕树楠夏离开后，千夏明日香也很少回这里，基本都是在城市里住。但偶尔也会回来，到神社打扫一下，给夕树一家扫个墓什么的。谈到给楠夏扫墓的问题，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到这里，还真的感觉很抱歉啊。这段时间很忙，我也有两三个月没来看他了。也不知道那家伙会不会偷偷生我的闷气。”

“楠夏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千春为夕树楠夏抱不平。

“噗！哈哈哈！”千夏明日香喷笑，“千春你不知道，楠夏他啊也就看着沉稳，本性啊小气得很。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当时的他啊……成天不说话，阴沉沉还冷冰冰的，我说得口水都干了，他都不肯回我一句。然后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烦死了’。有时候还很爱耍小性子。全藏给我夹菜，他居然二话不说就抢过来自己吃掉，完了还笑着感谢全藏，看得全藏哭笑不得……哈哈哈，很幼稚吧。”

千春安静地听着。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夕树楠夏，也是她无法想像的夕树楠夏。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温和又沉稳可靠的大哥哥，她没想过他也会吃醋，也会恶劣地耍小性子。

“‘拜托了，尽量让那个人变得开心一点吧’。到现在为止，这句话有三个人对我这么说过。第一个是我老妈，对象是百合阿姨。第二个是夕树阿姨，对象是楠夏。第三个是楠夏，对象则是你哦。前两个我都努力办到了，可第三个委托，我一直没有办好。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我也不奢求你能接受我——哈哈，这种事不能勉强，我明白啦！我的话你也应该听不进去呢，但楠夏的话你会听吧？”

“希望你尽量变得开心一点。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这个想法从未变过。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忘记你的笑容。哭过之后，把眼泪擦干，笑一笑给他看吧。千春这么可爱，可不要浪费了这张脸哦。”

千夏明日香停下脚步。

在她们面前的墓碑上，大大地刻着“夕树楠夏”四个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