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1)
我想这一次我也许真的是不会再活着出东海了,我告诉叟佑,只要我元神不灭,就会托梦给他,告诉他水源的位置。
叟佑是现在字琅江里唯一信任我的人,也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他虚弱地看着我,没有说别的话,也没有流泪,我想他的泪在他最心爱的孙子死的那天早上就已经流干了。
我带着默离开了字琅江,这一次的走还能不能回来,谁也不知道。
这一次,没人送我,在他们的仇恨里,我沉默着上路。
我向字琅江回望,依旧是一千年未变的风光,但我,再也回不到从前。
当我和默的云朵经过中原时,我是那么想落下云头去看一看修狄,哪怕一眼也好,让我看看他病得怎么样,有没有瘦。
但我没有,我眼望着雁翎,从它上面飞过,终于没有落下去。我怕我一见到他就再也不能离开,再也不能铁定这一条心去拯救字琅江。
生,死,各有其命。我对自己说:各有其命!
我咬紧自己的唇,眼睁睁看着燕翎从脚下掠过。
他,就在那里病着。
而我却从他的上空飞过,去用为他而活的生命去拯救别的生命,这便是我的命。
默在云朵上睡着了。我从来不知她的经历,她为什么会被困在一个拙劣的法结里,会被幻化成一个奇丑的女子,而我知她现在是快乐的,苦,对她而言,已成往事。
而我的苦,却似从未停止。
燕翎远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与修狄又一次错过。
也许是今生最后的错过。
修狄,我在心中轻唤他的名字。
缓缓的,有泪滑过脸颊。
如果我这一去是死,我可会再与他在轮回里相遇?相遇时,他又可会再想起他的前世里曾经有我?
而我会永远记得他,纵使我死一千次,在六道里轮回无穷岁月,我仍会记得他的模样,只因他于我早已刻骨铭心。
只要我元神不灭,就永远不会将他忘却。
有无数云朵与我擦肩而过,仿佛我生命中无数美丽憧憬。
风从很远的天边吹来,吹向更远的地方。
也许无情的事物才是长久而幸福的,比如这些云朵,这些风。
十二 十二 在进入东海之前,我在默的掌心里放了一枚小小的螺,这是我在即位字琅江主时,和江主神给我的贺礼,用作安养元神之用。
我让默在东海岸边等我。我告诉她,如果我不幸被杀,只要元神不灭,就会进到螺里,她带着螺赶快回到字琅江,交给叟佑就是了。
她听着,含泪点头。在我走之前,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虽无言语,可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会保重的。我说。轻轻为她拭去眼泪。
深夜的海底是岑寂的,东海君的神宫在水中静静地放射着光芒。
我隐了身形来到水泉宫中,空荡荡冷清清的皇后宫,无数珍宝竟放光辉,水泉,却不见了。
我惴惴不安,难道她已经应劫而亡?
想着那绝世的女子就这样无声消亡,不禁让人悲从中来。
而字琅江也是无救的了。
白玉妆台上,红色珊瑚梳仍在,锦榻牙床,芬芳尚存,人,却真的不在了。
我又迟疑,东海皇后遭难受劫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从未听人说起?那些风精灵是最爱到处传播这些消息的。
那么,如果水泉还在,她又会到了哪里?
我沉思了片刻,向东海最深处游去。传说在经年黑暗,奇冷无比,连海藻都不生长的海底,有着东海的冷宫,凡是受冷落的妃嫔全都被送到那里。水泉如果没有死,会不会也被送了去?
我再次领略东海的广大与壮阔,它似乎永远不能见底。我只是向着最深处游着,感到海水越来越冷,越来越刺骨,几乎要将我冻僵。
陡然的,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目之所及,竟是无际的白色沙尘,与字琅江岸一模一样。我定了定神,明白了,这里必也是经过了一场大生死,烈火焚尽白骨,才有这样奇异的沙尘。
这里,除了寒冷,还是寒冷。水,格外的清,清得发亮。
在一望无际的白色沙尘上,散落着数百个法结,每个法结中都囚禁着一个女子,她们有的活着,空洞着流干泪的双眼,有的则已经死去,元神仍被幽闭。这里是被遗忘和被回避的地方,这些女子的命运至此已经终结,是生,是死,被囚还是自由,都已毫无意义。
我急匆匆在这些法结中寻找,却听到水泉在不远处的召唤:字琅主神……
我狂喜着循声而去,是水泉,果然是她,我没有猜错,她果然给送到了这里。
还是那震惊天朝的绝代容颜,还是那淡淡哀愁让人断魂的双眼,珍珠裙依然淡雅华贵,人却憔悴得愈惹人怜。
你的伤好了?她问我。
我恍然明白了:是你,救了我?
水泉受尽苦难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这一笑,连冰冷的海水都似乎有了光彩。
的确是她救了我,她的父亲散雪神教给她冻神术,如果不是她神力已弱,长眉会被冻死的,现在她只冻伤了他。
我不知怎样谢她,也不知怎样帮她。我试图打开困着她的法结,编制法结的人高明于我数倍,我连一个结环都破解不了。
别费力气了。水泉说:这是东海君编制的,你解不开的。
我怔怔的:他忍心亲手囚禁你?
她默默点头,隔了一会说:他本就是无情的人。
我没有说安慰的话,因为我什么都讲不出,我也没有讲道谢的话,因为完全无用。我很简单地告诉她,水源还没有找到,我想要她再帮我。
我再也帮不了你了。她说;我被困在这个结里,根本无力掬水……
水泉突然停止了说话,我同时也感到身后的异样。
我转过身,无数手持兵戈的水族正从我们上方纷纷落下,将我和水泉包围。之后,长眉一脸恨恨的落在我的面前,他眉间的长须已给水泉冻断,成了半截短须。他没有马上向我寻仇,而是恭敬地垂手侍立,海水里忽然亮起明艳的颜色,数名人鱼使女或执明珠,或执拂尘,簇拥着一部华丽的车辇缓缓而至。辇上盛装的忧昙和一名高大的男子并肩而坐,那男子高鼻阔口,蓝发蓝须,赤红面庞,虽没有见过,但我知他一定便是残暴凶悍的东海神君。
忧昙用得意而凌厉的目光看着我们,脸上挂着个高深的笑。
我就知道你还会来。长眉冷笑:所以我一直等着你,这一次看你还怎么逃脱。
我没有理他,只是瞪视着东海神君,我相信我眼中的仇恨如果能烧成火焰,会把整个东海煮沸。
我厉声质问他:你为什么要绝字琅江水源,残害万千生灵?
东海君愣了一下,随后仰天长笑,惊雷般的笑声震得海底都发颤。
你这小小的蛇精对我讲话竟敢如此无礼!他猛然喝道:我不仅要干了字琅江,今日,我还要你死在这里!
他又转向水泉:你这贱人,竟然不知悔改,还在勾结外人,今日一并要死!
生与死被残暴强大者掌控,从不例外,他们一贯的嚣张,一贯的为所欲为,因为他们深知此理。
长眉躬身向东海君道:父皇,让我来,我的仇我要自己来报。
东海君点头:好!
长眉挥手止住众兵士向我而来,他要亲手杀我,才解心头之恨。他头上的短须柔滑地弯曲回旋着,提醒着我记忆里曾受它刺伤的痛。
我要灭了你的元神!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冷冷地静静地站着,没有动。我知道,他决不是恫吓我,而我也从没打算白白牺牲,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从我看见东海神君的时候起就知道。
我忽然想起了多灵使,他将六千年神力燃成大火,烧伤了鬼祖,同时也伤了自己,是为了爱,是为了爱我而给我的承诺。
而我,是为了恨,对邪恶和不公的仇恨!
大爱大恨都成烈火。
世人都传言海中的主宰是龙,一种神奇的生物。其实他们错了,我们蛇类如果有八千年道行,就会头上生角,腹下生爪,变成龙。
海神都是水族,我们是不属于水族的。
水族都很怕火,我们在没成龙之前也是怕火的,成了龙就可以御火,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而默,也将是空等,那个螺我再也进不去了。
在长眉走近时,我忽然对他笑了笑,笑得他一愣,我相信他直到死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笑。
我就在一笑间变成了一条火蛇,燃着熊熊神火的蛇,一千年的神力被我聚成大火,在我自己身上猛烈地燃烧,同时也疯狂将周围的一切燃烧。
在我燃着自己的瞬间,长眉惨叫一声,被焚成灵灰。我的目标不在于他,我要烧毁的是重兵环绕中车辇上那个暴虐的君王。
我纵身向东海君飞去,我看见自己原本白玉样的身躯化成铺天盖地的烈焰,所过之处,海水沸腾,白色的沙尘尽成红炭,无数凄惨的叫声响起在我的身旁。我大笑,有火焰从我口中喷出,我里里外外都燃着了,我觉得锥心的痛,同时又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有力。
烧吧!烧吧!我大叫:一切的一切,全都烧吧!
有复仇的快乐激荡在胸膛中,我毫不犹豫地席卷过向我挥动武器的兵士,席卷过那些人鱼使女,我不再理会他们是否无辜,谁阻挡我,我就将谁烧尽,如果可以,我会将东海烧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