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七十五：美人计（1 / 1）
雕栏画栋，飞檐金瓦。满天繁星之下，乾清宫灯火通亮。
今日，晴玥特地穿了一身刻丝百蝶穿花的广袖襦裙，娇嫩的嫣红如三月里怒放的杏花，又如画中美女唇上的一抹胭脂。对镜理花容，朱唇一点，柳眉入鬓，一朵巴掌大的银片叠翠宫花压在高高梳起的发髻上，宫花下一排流苏贴着鬓发，随着漫步轻拨着耳垂。
晴玥从来没有如此美丽过，而这种美丽刻意得让她手心潮湿。本是悄悄让人递话元公公，说自己很思念皇上，却没料想元公公当夜就亲自来坤宁宫接人，还命人伺候沐浴更衣。坤宁宫的宫女们躲在廊子下踮着脚艳羡地看着，一个对另一个说，“我早就告诉你她不是池中物。”
此刻她已然站在乾清宫冰凉如水的汉白玉重阶之下，却迟疑了。
“晴姑娘快进去吧，莫让皇上久等了。”元公公脸上堆着笑，提点着止步不行的晴玥，在他眼里，眼前的女人不过是盛宠天降，喜不自胜罢了。
晴玥撑着笑意点了点头，随着元公公踏上了玉阶，脚才刚刚迈过两尺高的朱漆槛，满室的馨香华饰就震得她有些失语。半人高的赤金镶宝腾龙云牙镂空大鼎中缓缓散出舒爽的香味，朱允炆身着龙袍，端立在旁边翻着一本折子，眉头微微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小太监则屏气凝神地在他身后打着蒲扇。
“奴才参见皇上，晴姑娘来了。”元公公俯身行礼。晴玥也跟着跪了下来，嘴里喊着万岁，却是头也不敢抬。
朱允炆没有吱声，只将折子递给身后的小太监，上前亲自去扶起晴玥。这一扶，手就没有再松开，只拉着对方细细打量，眼中透着满意。元公公偷偷瞥见，忙把头埋得更低，道：“皇上看了半宿的折子，怕是也饿了，不如要御膳房进些宵夜。”
朱允炆点了点头，元公公立刻弓着身子倒着退了出去。
“这一身，很是好看。”朱允炆不由分说，拉着晴玥直往西厢去。
在紫檀圆腿海棠圆桌旁落座，晴玥只垂着头，烛光映照在脸上，睫毛的影子落下，微微扇动，仿若一只振翅的蝴蝶。朱允炆看得入迷，眼中波光流动，似要滴出水来。
二人静默对坐，良久不语，直到宫人在外禀告，就见流水般的菜肴入室，进出的脚步声，杯盏碗碟落桌声，寂静的宫室被搅扰起几分莫名的躁动。待到宫人退尽，朱允炆含笑凝望着面色如绯的晴玥，“你说你想朕，就是为了和朕这般傻坐着一夜吗？”
晴玥回过神来，抬头回望朱允炆，他的双眸深如潭水，噙着未饮先醉的点点朦光。只是短短的对视，心就不自主地飞跳起来，分不清是恐惧还是羞怯，忍不住就要去躲闪这目光。晴玥想，若是他日后知道自己今日的企图，恐怕这一生都无法相见辩白了。
“朕在魏国公府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小姑娘，一转眼相识数年，”朱允炆自斟了一杯酒先饮下，目光落在晴玥身上，“如今也长成大姑娘了。”
一席话说得意味深长，暧昧不明，晴玥低头绞着袖摆，嗔怪到，“皇上还说呢，那时候和辽王殿下一起扮作书生哄骗奴婢，还自称什么孙公子，奴婢不谙世事，少女情怀，被皇上哄得七荤八素。”
本是怨怪之言，朱允炆却听得恣意舒坦，“怎么就是朕哄你呢？朕记得，是你先投怀送抱的啊。”
“啊？”晴玥一愣，思绪就飘回到数年前，那时自己还只是魏国公府的一个小丫鬟，不过最平常的一日，因给夫人送东西经过花园，一不小心撞上了路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跌进了他的怀里。那时的自己，完全不知道身边埋伏了多少危机，更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会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只那样傻傻地动了心，还天真以为这是一场美丽的意外邂逅。
“莫要说你都忘了。”朱允炆为自己添酒，又为晴玥斟满。
“怕是一生也忘不了。”晴玥收敛回思绪，“与皇上初遇之时，奴婢才刚刚从坟头里爬起来不久，日子过得是举步维艰，不知明后。能在魏国公的花园里遇到孙公子，巧笑言谈，推心置腹，恐怕是奴婢活着的唯一乐事了。”
朱允炆双眸一颤，举杯向晴玥，一饮而尽。
晴玥见此，也一饮而尽，这酒十分醇厚，虽不辣嗓，却很有冲脑的劲头。一杯猛得灌下，脑子还是懵了一下。笑着站起身，再为朱允炆和自己添满，晴玥又道：“一晃数年，虽然几经波折，却还能与孙公子在此对饮，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胡说！”朱允炆立刻按住晴玥的唇，肌肤相触之间，两个人都有些怔愣。
晴玥缓缓将朱允炆的手握入手心，细细摩挲，“今日借着这一杯酒，奴婢斗胆把心里头搁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不知皇上是否赎罪。”
“恕你无罪。”
“从前在魏国公府里，奴婢不过是个卑微的丫鬟，和皇上何止天壤之隔。奴婢想知道，那时皇上可只是一时起兴？后来奴婢身处燕王府，皇上也颇为费心，可只是念在我父亲的之故？”
“朕早该猜到你有此想。”朱允炆轻叹了口气，满室通明的烛光下，他的神色有些无奈，“其实，因朕孩提之时，你父亲曾多次提过你的事，所以朕虽未见过你，却总有些惺惺相惜之感。那一年在魏国公府乔装，是想亲自为朝廷选拔饱读诗书、经邦治国的人才，却偶然间听人闲谈起魏国公与奴婢所生的女儿被人推进井里淹死了，结果入了土又回过了气。”
晴玥深吸了一口气，那一段诡秘的经历又在脑海中浮现。
“朕听过之后很为你的处境心痛。”反握住晴玥的手，朱允炆眼中尽是怜惜，“后来，朕在花园里遇到一个极会说俏皮话的小丫头，什么水蛇参加庙会。事后觉得有意思，偶然和十五叔提起，他却很多事地去查你的底细。可等他回来告诉朕的时候，朕却是很惊叹。”
“噢？”
“你吃过许多苦，还能活得如此轻松恣意，倒是比很多男子还要强几分。”
晴玥微微愣住，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他眼里是这个样子。
“你曾劝朕，不要辜负了朕的父亲抱憾的一生。朕思量，这样的女子定是极有志气。所以，朕怜你亦重你，只怕一道旨意将你点入宫中会折辱了你。于是一面劝你要在魏国公府多经营一些，一面又与你父亲谋划要借此给你一个名分。”朱允炆说着，脸上浮现起一丝痛苦，连灌了自己两杯才又缓缓开口，“可能是朕错了，这样的动作让那些原就容不下你的人更加快了脚步。”
心头一震，晴玥竟从来不知这背后还有这样多的纠葛。
“你会恨朕吗？”
晴玥摇了摇头，有些凄哀，扶盏一饮而尽，“这当中的缘由因果太多，或是有那么几宗与皇上相关，但说到底还是奴婢自己的孽债。”
这酒的后劲很足，数杯下肚，朱允炆的脸已经潮红起来，“那朕今日也问你一句，你离开魏国公府之后，为何不肯同朕走，真的是因为燕王府的高阳郡王吗？”这一问，问得十分认真迫切，晴玥觉得自己的手都被抓得发痛。只是“高阳郡王”这四个字脱口而出时，本已有些醉意的她忽然清醒了三分，竟是差一点就要忘记自己的来意。心中顿时浮起莫名的哀痛，晴玥苦笑，“皇上误会了。”
“是吗”
“是。”晴玥再替朱允炆满酒，“奴婢一生卑微，如蝼蚁般残喘过日，心中所愿所求不过是小富即安的平常生活。皇上的身份太过贵重，根本不是奴婢能攀附的。再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君恩如露，奴婢真的是怕得很。”
“你怕什么？”
“怕昙花一现，怕君心不长。奴婢虽是卑贱出身，但也在魏国公府见多了金雕玉砌的活死人，知道天大的富贵也填不平一生孤寂。”
朱允炆恍然，深深长叹了一口气，“你母亲的一生，倒是你难愈的伤痛。”
晴玥沉默不语，望着跳跃的烛火失神。朱允炆不自主地倾身向前，二人间鼻息可触，他柔声道，“从今往后，不必再忧怖。诏书已拟好，不日就昭告天下，你是朕的徐昭仪，是魏国公名正言顺的女儿。往日种种亏欠，以后我们一日一日的补回来。”
酒浓夜深，朱允炆的双眸如风舔烈焰，又如激浪拍岸，晴玥觉得自己已快要粉身碎骨。她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似不经意地躲开，“皇上，这烛火太亮了。”
脑子猛的一热，朱允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轻声道：“朕为你把这红烛都灭了吧。”
望着他起身离席的背影，晴玥只觉整个人都绷了起来。明黄的龙袍之上，龙腾翔云栩栩如生，嗔目凶煞令人不敢直视，她努力镇定自己，然后迅速打开酒壶的盖子 ，颤抖着将一些白色的药粉溶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