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六十一:夜宴(三)(1 / 1)
晴玥不敢直视朱允炆,没有回答。
朱允炆松开手,大笑起来。晴玥听不见,可那苦笑之下的失望落寞,一下一下如尖利的匕首刺进心里。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去年七月十五,中元节夜,二人在月栖湖畔诉话绵长,他说他信她。那一刻,她真的心坚如金,天地可证。只是,只是自己到底是个俗人,哪里就能轻易把生死看开?她还是怕,怕自己终只能负了他。
摩挲着拇指上的如脂白玉扳指,朱允炆长立在戏水画廊的朱漆长廊边凝望着荷花池沉思,夜色下只能看见微风中浮动的黑影,如几笔粗狂的水墨画,见意不见形,就像他难以捉摸的心思。良久,脸上的凝重才渐渐散去,恢复如常的平静温和。他没有看晴玥,只提起毛笔在未干的砚台里蘸了两下,扶袖而书。
“如果你执意在燕王府,恐怕连你父亲也不能心安。”
徐辉祖?心头猛得一震,千般滋味就涌了上来,晴玥只觉得厌恶,他有什么资格做一个不能心安的父亲。即使有再多无奈,他还是纵容了自己的妻女弄死了一个为他生养孩子,为奴为婢守了一生的女人。
见晴玥眉头深锁,已知必然勾起了她心中的结恨,朱允炆不禁暗暗为魏国公惋惜,提笔又写,“ 以魏国公之地位,其嫡长女难道还不足以为燕王世子妃吗?”
只剩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几乎就要捅破。晴玥不可置信地看着朱允炆,他这是在暗示自己吗?
“皇太孙的话令人生惑。”晴玥手心里已攥出了汗,却强装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摸样,“仿佛燕王府如青姑娘的父族一般,令人避之不及。”
此话一出,朱允炆双眸骤然一黑,凌厉的目光逼射而出。晴玥一凛,打了个寒战,自己竟是从未见过他这样,因为挑动到底线了?那是他心里深处见不得光的秘密,就像朱元璋为固江山诛杀众多开国功臣一样,有一天他也会高举起大刀,劈向为他镇守疆地的亲叔叔们。
也许,真正的朱允炆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文弱心慈。
忽然,一个青黑的人影飞身而出,还来不及看清,一只手已经紧紧扼住了晴玥的喉咙。力道之狠,几乎是要往死手里下。晴玥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被对方掐得呼吸困难,面目赤红。
“你做什么?放开她!”朱允炆大惊。
“这样不识好歹还口出妄言,留着她总有一日要羁绊您的大事。”青沉星一身劲装,发髻高束,假须虽遮住了大半面孔,可眼中的愤恨肃杀如利刀剜肉一般,“殿下忘记她和高阳郡王的亲近了吗?”
一句话戳中痛害,朱允炆命令道,“我叫你放开!”
青沉星眯着眼盯着晴玥,不甘心的渐松了手。
飞步上前接住已被掐得半昏的晴玥,朱允炆纵是恼怒也只能压制,“你倒还记得高阳郡王,就没想过你若杀了晴玥,他岂不是要掀天揭地的去查今日所有宾客。到那个时候,你是愿意自己暴露牵带出我,还是愿意无辜的人替你背罪被枉杀?”
青沉星咬牙不语。
一阵夹杂着泪水的猛咳,晴玥的气息大出大进,好一会脸色才稍稍缓解过来。护着被掐得生痛的脖子,晴玥还不能从窒息中缓过劲儿来。这个青沉星真是和自己冤家路窄,一句话说得不小心就被她听到,可就算揭到了她的疤也不至于下这样的狠手啊。
“还敢这样乔装进燕王府吗?”晴玥的嗓子还有点哑,“上次高阳郡王就说你瞧着有点面熟,要记得在青丝坊见过沉鱼姑娘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青沉星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自己刚才真的差点杀了她,她居然一张口对自己说这个。真是蠢,蠢的可笑。再看看她身边的男人,明明应该是尊贵无上、运筹帷幄,却因怕这个女人有朝一日跟燕王府陪葬,冒险说出那些不顾后果的话。更蠢,蠢得无可救药。
风吹落雨,飞溅到戏水画廊内,三人只在夜色中静默,各怀心思。
忽而,青沉星耳根一动,目光就落到不远处的荷花池畔。只见两个人渐行渐近,一个男子踉踉跄跄地沿着石子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嘴里还吆喝着什么,只是太远都被风刮散了,听不甚清。旁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似乎费力地扶着男子,手中勉强撑着一把伞,只是男子身形高大,根本扶持不住,好几次还险些被带倒。
朱允炆也注意到有人朝着他们来了,忙提醒晴玥,扶着她站好身子。青沉星则飞快上前拿起桌上写了字的纸,塞入怀中,再退到皇太孙身后,低头垂首只如随从一般。
“我……有什么用?连请人吃个饭都弄得如此狼狈……”
“还是他……出息,得……得娘娘的心,得娘娘的心……”
忽然,那男子一个转身弯倒在荷花池边,就吐了出来,身边的女子忙上前抚背擦拭。
“是客人喝醉了吧?”晴玥听不到,只能问身边的两个人。
可朱允炆和青沉星都如没有听到一般,若有所思望着远处。
一只脚摇摇晃晃地踏上戏水画廊,竹青色的长袍下被雨泥沾湿了一大片,男人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被黄衣女子扶住,可手上的伞却滚落下去。男人一身的酒气远远可闻,此刻自嘲地大笑起来,又伸手去摸女子的脸,醉眼迷蒙:“你很乖,伺候的很好。”
“世子……”女子听闻此话,羞涩地垂下头,眼中却是难掩的兴奋。
晴玥整个人都僵住了,几乎拼尽全身的力气才缓缓从嘴里挤出两个苍白无力的字:“宁儿……”
***
不知道自己在花园里避着人群绕了多少圈,只绕得浑身被雨水淋透,抬眼向春来阁望去,满眼的灯笼都被摘下熄灭,只留下黑漆漆的□□檐仰指着青黑的天空,晴玥才慢慢地挪步回燕王妃的院子。
脑子里如浆糊一般,一会看到戏水画廊的尽头,宁儿抿着嘴,羞恼又倔强的样子,一会又看到兰馨形只影单立在四方小院子里,摸着平坦的小腹,憔悴不堪。
为什么兰馨从来不提?什么时候,宁儿动了这样的心思。
浑浑噩噩走回到燕王妃的院子,只有微微弱弱的几点烛光,大家都已经睡下了。庭院里空空荡荡,桌椅摆件已经被撤去,只有被雨水洗涤过的荷花盆栽,垂头静候。西厢似乎有人特意留了一点烛火,透过薄薄的竹纸,昏黄朦胧。
晴玥迈着沉重的步子,推门而入,却看到屋内坐着一个人。昏暗的烛光下,他身着精致的刺绣曳撒,手中把玩着一个白瓷杯子,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俊朗的侧脸在墙上投射出棱角分明影子。见有人推门进来,朱高煦随即望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晴玥身心俱疲,没有像往常一样请安。
朱高煦不意外她的无礼,只是有点困惑她的狼狈,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织的丝帕扔给晴玥,示意她擦一擦脸上的雨水。
屋里还有一点没有散去的酒气,晴玥估摸着朱高煦也喝了不少酒,总觉得夜里这样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又是在燕王妃的院子里,实在是很不妥。但看到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又不忍赶他走。
“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朱高煦点点头,走到放置在西角的沙盘边,拿起湘妃竹笔,慢慢写了几个字。
“去哪儿了?”
“在花园里转。”晴玥拿朱高煦的帕子擦了擦脸。
“为何淋得这么湿。”
“在下雨。”
“不打伞?”
“没有伞。”
“派人到处找你也没寻到。”
“外面很热闹,我到处跑着玩玩看看。”
朱高煦停了一下,目光空洞地望着沙盘里的沙子,又写道,“晚上吃饭了吗?”
“吃了。”晴玥边说边点头。
“吃饱了没?”
“吃饱了。”
朱高煦顾左右而言他:“你衣服都湿了。”
晴玥扶住朱高煦手中的湘妃竹笔,“你要这样问一夜吗?”
被反问得一怔,朱高煦长长吐了口气,才下定决心,“见到他了?”
“他?谁?”晴玥又立刻明白过来,“皇太孙?”
朱高煦闭上了眼,点点头,似乎在努力压制体内的某种冲动。
“遇到了。”晴玥声细如蚊。
“你要跟他走吗?”几个字,朱高煦写得极慢。
“不愿意。”晴玥斩钉截铁。
如得到大赦的死刑犯一样,朱高煦眼中一亮,两颊也潮红起来。
“你愿意跟着我?”满脸渴望。
晴玥没有回答,慢慢垂下了头。
如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朱高煦双眸一暗。
苦笑一声,提笔写道,“舅舅今日见过娘娘,他说,亏欠你们母女太多,事到如今,他的女儿还是交还给他安置才好。”
晴玥大惊,连脊背都开始发凉,她不敢相信徐辉祖有一天还会来向燕王妃讨要自己。
凝视着晴玥惊恐焦虑的面孔,朱高煦叹了口气,目光无奈而纠结,抬手拨开她额头上的几缕湿发,手指顺势滑落到脸上,又用手背抚过,无限怜惜。喷薄的呼吸近在咫尺,不自主地就吻了上去,柔软湿凉。
这一吻来的突兀,晴玥慌忙间就要推开他。可是朱高煦力大无比,根本容不得她挣扎,她越是躲闪,似乎越激起他的欲望。唇角、脸颊、耳根、脖子,晴玥差一点就要不顾一切地喊出来,朱高煦却停住了。
原本温柔迷离的眼神越来越冷,捧着晴玥脸颊的手力道也越来越大。
晴玥脖子上一道青紫的掐痕,赫然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