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红线牵(1 / 1)
如重华所言。
月色算得上是不错,藏蓝色幕布上稀稀拉拉地缀着几粒星。
雪络背抵着树干,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方才重华的那个吻来。她的下意识地用指尖去触自己的唇,温软,仿佛他的唇还没离开似的,于她而言,那分明是陌生的触感,却出人意料地不觉得讨厌。
……自己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将他推开呢?
她呆愣了片刻才重新收回了目光,一转头才发觉重华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平缓,大抵是已然成眠——想来今日这番波折,也颇费了他一番功夫。
山间夜冷,晚风亦是一阵疾过一阵,雪络周身之间陡然一凉,于是便抬了手环住自己的手臂搓了两下。眼角不经意之间瞥见了左手腕子上金色梵文,动作不自觉地停了。
左手的佛珠被微微转了一转,她右手握住左手的腕子稍稍施了力,仿佛是想将那串佛珠就此除下来,犹豫了半晌,拧眉闭目又逐渐地将右手松开了。
天边透出一线白光,蜘蛛精想起方才蛤、蟆洞中的景象,那个怯懦胆小至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自己。
那时候,为什么要觉得害怕?
露出那样一副不争气的样子,那个人怎么可能是她?她活了两千多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叫她觉着害怕的东西?
她盯着手上珠串,眼睛蓦地一疼,视线转而便模糊了起来,微微眨了一下子眼睛,眼泪便沾在睫毛上颤颤地动。
从前梵重在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跟姽婳说,“我从不后悔。”
其实是自己知道,纵使是她后悔了,也再没什么法子能够回到原地,实则是害怕自己真的后悔,所以才会嘴硬地这么说。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自己后悔了这个事实,故而连一个后悔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这与她自己安慰自己的“没什么好怕”大抵是差不多的意思,无非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想到此际,雪络转眼看了一眼仍旧睡着的重华——这个人刚才对自己怎么说来着?
他说,“我在这里,不用怕。”
他的一句宽慰,竟瞬间就将自己多年以来靠着自欺筑起来的壁垒全然瓦解,溃不成军。
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过就是个没认识多久的道士罢了……
雪络胸中茫茫一片,眉头不自觉地便皱起来。
她扭过了头去不再看他,紧紧阖上眸子深深吸了口气,将自己眼眶里的眼泪收了回去,尔后,右手重新搭上左手的腕子。
手在抖,以至于她不得不加重了自己右手的力道,佛珠因此而紧紧地卡在腕子上,她却仿佛一点痛楚也感觉不到似的。她沉默了好一阵子,像是趁这段时间替自己鼓足了勇气一般,忽然之间,紧盯着那串佛珠,手指卡进佛珠与腕子的间隙中,猛然一个施力便将那串沉香木佛珠从自己手上扯了下来……
夜色平静的异乎寻常,却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雪络却似是早料到了这样的场面,轻轻巧巧地一个纵身跃到地上,她双脚沾了地,却也没有变成上一次那般连着蜘蛛身体的骇人模样。
她抬头瞥一眼重华,心底却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叫她不准再看,于是,雪络便转过了头,不带一丝留恋地迈开两腿走了……
重华做了场梦,梦中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月老多少万岁的大寿,特地安排了一场寿宴宴请众仙。
本身天界的喜事就少,空寂的时光又长,难得有这么一个能够顺理成章闹一闹的机会,自然是个个都翘首以盼。
月老年纪大了,记性自然不怎么好,脑子也不大利索了。自己身边一群小仙童又是不怎么懂人情世故的,月老怕万一有什么差池将一场好端端的寿宴弄得不欢而散,于是,写请柬这事便成了他心头一颗大石。
月老时常听起其他人夸瀛洲岛上那位雪络姑娘,说是聪明伶俐,单凭自己一个人便将整个瀛洲岛所有事宜安排的井井有条,于是便动了请她来替自己帮忙的心思。
重华仙君在仙界是出了名的大方,月老前脚派了仙童说明借雪络去用一用的来意,他后脚便让雪络跟着走了。
不想这么一去,便是整整七日。
整个瀛洲岛上乱了套……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自理能力太差的缘故……
这实则怪不得他,若是换做从前断然不会如此,只是雪络在他身边太久,事事有她打点,他自然是万事无忧,一旦习惯了安逸便不自觉地对她生出了依赖……
如今她不过是离开短短七日,已经叫他手忙脚乱,就是烹个茶都要花上大半日来寻那些茶具……
于是,重华仙君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看被自己弄得一团糟的仙岛,决定起身到月老府上去讨人。
月老府上一派乐意融融的气氛,正门口挂了两只寿桃形状的灯笼,门前每根廊柱上头都贴了龙飞凤舞的“寿”字。
小仙童正忙着收贺礼,他踏进门一看,整个前厅俨然已经成了个专摆贺礼的仓库。
他转了一圈都没见着雪络的影子,倒是月老瞧见了他笑眯眯捋着胡子与他打招呼,“仙君来了。”
重华见自己两手空空,方觉得尴尬,却又听月老同他这样说:
“多谢仙君借雪络姑娘给我白白差使了这么多日。”
“月老客气了。”重华说罢,轻咳了一下,摸摸自己鼻子,“今日来的匆忙,贺礼待到寿宴那日再补上……”
月老听了这话,却是笑了,“仙君怎么忘了,瀛洲岛的贺礼雪络姑娘不是已经送来了么?”说罢,拂尘一甩,指着庭前某处。
重华顺着他目光去看,便见到庭前的屏风上嵌着丝质的一张薄绢,白底上绣有红色的“寿”字,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面,每个字都是不同的写法,足足绣了上万个。
重华终于知道她这几日都去做什么了。
“雪络呢?”
月老似是对这份贺礼格外欢喜,恋恋不舍地移开了目光,“大概是在后院姻缘树上歇息罢,织这幅字也花了她不少功夫,这几日又替我上下打点收礼记名之事,费心了。”
重华点一点头,转到后院去。
院子中间便是姻缘树,高而挺拔,树干很粗,大约要四个小仙童合抱才能勉强围上一圈,树冠上枝叶茂盛,宛若是个硕大的帷盖。
姻缘树上每片树叶上都有一个人的名字,枝干上有无数红线细密交缠,错综复杂,便是这些红线,牵住世间所有姻缘。
蜘蛛模样的雪络正伏在一根树枝上头,灰白色的一块,四周缠着理不清楚乱作一团的红线,重华招了朵祥云升到了半空探身去看她,她似是睡着了,他都快凑到她脸上了都没有动静。
他觉得她这模样倒很是有趣,于是也就不扰她。
她在睡梦中拨了一拨自己的腿,这么一动,树上便荡下了一条红线的一端,偏巧,便是落在他那朵祥云上头,他的脚边。
他低头去看隐在一团云气之中的那一抹红色,恍惚之间便想起月老的红线,理应当是绑在有情人的脚上的……
修长骨感的手指挑起那根红线,重华有些好奇这根红线的另一端在何处,于是便就势将它在自己指尖上一点点地绕起来,直到最后绷直了,顺着一看,这才发觉另一端,正套在蜘蛛八条腿的其中一条上……
他心念蓦地一动,梦到此处,醒了。
重华定了定心神自那梦中缓过神来,他转头去寻雪络,却发觉昨夜还靠在自己身边的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