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恋旧情(1)(1 / 1)
雪络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处于迦叶寺后山榉树林中那株菩提树下,她本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自己的头发回复成了墨色,左手手腕上面也没有那串佛珠。然而伸出手触到泥地的感觉又叫她觉得那么真切。可是自己坐在地上,腰腹以下明明就是人的模样……
灰蒙蒙的天空中飘下一滴冰凉的雨丝落在她脸上,她伸了手去抚,隔着蒙蒙细雨看见有个穿着僧袍的人撑着白色一柄纸伞往自己这里来。
待到那人走近了自己将手中的伞撤去,她瞧见了他的面孔,愣了半晌才开口疑惑地唤他,“梵重?”
僧人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半垂着眼帘,一只手慢悠悠地捻动自己手中的那串佛珠。
她站起身来走近了他,又喊他一声,“梵重?”她这话中还发颤,不可置信之中还带着十分欣喜,仿佛看见这人之后,天都亮了似的。
“是不是你?”他站了许久,微微动了动嘴唇,只给她这一句没由来的问话。
这场面与雪络脑海中的某些记忆渐渐地重合起来,她神色稍稍僵了一僵,她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是兀自背过身去,“你不信我……”
菩提树上的枝叶被细雨击打着发出“唰唰”的声响,这阵雨将山中的草木都洗刷出一片新绿,连带着彼此之间的距离都被拉进了一般。
她偏过头看了他片刻,忽然之间毫无预兆地飞身直往山下去。
梵重愣了一愣,回过神来便起身去追她。
她只是想要带他去看一看真正的始作俑者并非自己而已,可是在他眼中,这便是她心虚欲逃的最好证明。
她何尝不明白这一点,这场景在许多年前就上演过一次,最终是什么结果她也很清楚。她很想同他解释,可是解释又有什么用,看他方才的反应,根本自一开始就认定了是自己造下了这杀业。
雪络思及此,飞身往下的速度愈发快了一些……如果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是不是后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是不是后来自己不会被镇在钟下,是不是他最后便不会灰飞烟灭,只剩下一颗舍利子……
像是垂死之人看见眼前最后一点希望便想要孤注一掷地死死抓紧一般,雪络此时此刻脑海里只有这些带着绝望的期冀。
耳边风声“呼呼”地响,若是可以的话她早就直接借着蛛丝跃到那个山洞口了,只是为了要将梵重引来亲眼看一看事情发生的真正始末,这才不得不费力地装作仓皇逃走的样子。
好不容易到了洞口,她回头看见梵重仍旧是紧追不舍,离开自己约莫还有几丈远,不自觉弧起嘴角转头便进了那个洞中。
还是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男人的尸骨,淡淡的血腥气味萦绕在自己鼻尖,雪络来到山洞最深处看见眼前的场景却一愣……
重华的颈上正被白色蛛丝给紧紧地缠住,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脸上也是通红一片,可他却还是动也不动由着那蛛丝越缠越紧。
“住手!”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重华听见她的声音愣住,慢慢转头过来,便看见雪络逆着洞口透进来的光线站在自己面前。他只是看得见她的整个轮廓与听见了声音,却笃定眼前的人便是雪络,他甚至是连她的脸都没有看见。
仿佛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一般地呼出一口气,他一抬手,手触到那些蛛丝,那些原本看来极有韧劲无比坚固的丝线在此刻居然毫无预兆地悉数断开。
蛛丝另外一头的女子抬起头看向雪络,“咯咯”笑了两下,“怎么是你?真是好久不见呐。”
雪络右手握成拳头,想要装作十分平静的模样,可是微微发颤的手仍旧是让人看出了她此时心中并不平静。
她环顾一下四周,“为什么这么做?”
那女子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我肚子好饿。”语气里竟是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雪络忽然自袖中飞出一捆蛛丝将她整个人缚住,“跟我去见高僧。”
“雪络!”被忽略了许久的重华此时追出来喊住她,“她……”他有些事情要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得在说出了一个字之后语塞。
雪络此时已经拽着那个女子转了身出洞,她转过头来看他,隔了许久像是在想些什么似的,最后却只是说,“你是谁?我不认得你。”
重华在她转身之际清楚地看见她额上那一点朱砂,却在听见她所说的话之后整个人震住。
她竟然说她不认得自己。
他想都没想径自上前捏住她空落落的手腕子,“你不认得我?”
雪络挣了一下没能够挣开,蹙眉朝着他厉声喝道,“你放开我!”
“哟,这位哥哥认得我姐姐?”被雪络捆住的人此时开口说话,雪络转头却发现她不知几时已经变回了蜘蛛的样子从自己的钳制中逃离了。
那只蜘蛛慢条斯理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八只脚,“不妨碍你们叙旧。”说罢便飞快地逃走了。
雪络本欲上前去追,此时却见梵重已经到了洞口,他紧紧抿着嘴唇,“孽畜!”
她心头忽然茫茫然一片,看着洞中的一地白骨与满壁蛛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于是再没有辩解,只是自嘲一般地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信我?”她低着头,声音很低很低,却清楚地传到了重华的耳中。他原本捏住她的手不自觉地松开,她的手腕便这么无力地垂在她身侧。
梵重看见还有第三个人,眉头不自觉一皱没等重华反应过来便设了个结界将他困在里头。
重华上前一步,却听见梵重的声音,“这位施主,贫僧要在此处除妖,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梵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她眼中已经有盈盈泪光,试图用最后的辩解使他相信自己一次。
穿着僧袍面容冷峻的僧人一点都没有动容,“我原以为,一颗佛心终归能使你大彻大悟。我本是念你有佛缘失了可惜才来渡你,可没想到你仍旧是野性难驯、劣性难改!”说罢便扇了一道掌风朝着她去。
雪络却丝毫不避生生受了他一掌。她捂着自己的胸口跪坐在地上自口中咳出了一口鲜血,却宛若是有什么不甘心一般地偏过了头来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微微弧起了嘴角,“梵重。我很喜欢你。”
他仍旧是站着那处,背脊却是微微一僵,闭了眸子皱着眉心,“冥顽不灵!”再睁开眼时,眼神之中已经隐隐带了杀意,他将手中的佛珠在腕子上缠了两圈,尔后便运了气一掌朝着她击来。
她从前也说过这样的话,也知道他听了这话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如今重来一次她还是说了这句话给他听。她一点都不后悔自己向他剖白心迹,哪怕这场面重来多少次,她还是会说,“梵重,我很喜欢你。”
雨势愈发的大了,天地之间昏昏暗暗的一片,她依旧是避也不避,由着他凌厉的掌势再度来袭。
重华此时不知怎么的竟然突然自梵重的结界之中冲破了出来,扬起自己的云袖便轻轻巧巧地将那片掌势化成了接近于虚无的一阵微风。
他将雪络带入了自己的怀里,朝着梵重道,“高僧,得罪了。”说罢便用足尖一点地面,抱着雪络便自梵重视线里消失了。
蜘蛛精在他怀里不断地挣扎,“你放开我!”
“你是想找死么?”重华带着愠怒,几乎是在暴躁地吼她。
雪络抬起头看着他,“对,我就是在找死。”她这话中还带着笑意,重华愈发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
他想起方才她对着梵重说的“我很喜欢你”这几个字,怔忡之间不自觉便落了地,手一松便将她放了开来。她说这话的时候那样认真和执着,几乎说是至死不休都不为过。
她究竟对这位高僧有多少执念?又或者,这个名为“梵重”的僧人,与她而言,真就有这么重要?
可是那时候自己在凤鸣崖问她的时候,她为什么又要骗自己说她不记得了?
重华欲问她,却发现她已经擦干净了唇边的血迹朝着迦叶寺的方向去了。
雪络当然知道梵重将自己打伤了之后除了自己的道行给抢走了以外还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她的梦靥,困住她足足一千年的梦靥。在迦叶寺暮鼓晨钟与佛音里,她每一夜都会不自觉想起这事,细致到每一个细节甚至是他每一个表情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世上再没了高僧梵重,他留下的仅余下那一点点回忆。她既然不可能再遇上他、再留住他,总要想些法子让自己好歹将这仅余下的回忆留住,让自己不忘记是不是?
于是,她一直都在回想,哪怕这些回忆带给她的仅剩下无限痛楚也无所谓。
他在回迦叶寺之后遇上了那个罪魁祸首还有其余害人的妖精,发生了一场血战。待到她回到了迦叶寺的时候,高僧梵重已经是奄奄一息,原本不染尘埃的僧袍被血水晕成了艳红的一片,他误将那个人认作是自己,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将自己封印了。
只是如今,重华入了这幻境,一切便有了不同。这是机缘巧合之下的变数,改变了整件事的开头,也许还能够改变整件事的结尾。
她并未受伤,兴许自己能够救梵重,又或者,能赶得及阻止他,让他不遇上那群妖精……
她微微眯起眼,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雪络想到“梵重也许不会死”这个可能,那颗被尘封了一千年的坚冰一般的心仿佛是被希望重新打开一个缺口,映入了无限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