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1）
“假的，居然是假的。”
欧阳诺坐在自家的真皮沙发上，阴沉着脸，紧盯着对面黑色大理石茶几上摆放的一只深棕色木盒。木盒看上去颇有年头，显得古老而破旧，并且十二万分的严丝合缝。不过木盒正上方的一小块液晶屏还是暴露了它的本质：这不是什么古董，而是实实在在的高科技产物。此时液晶屏上显示着一行绿色的小字，那碧莹莹的绿色光芒反射进欧阳诺绿色的瞳孔，似乎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密码输入错误。你还有两次机会。”
活了20年，“欧阳珠宝集团”的大少爷欧阳诺，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他相信一切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所以即使几天前得知父亲欧阳清心脏病突发去世，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头痛。
“把遗嘱放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哼，还真是符合老头子的风格。”欧阳诺无奈的自言自语，手指无意识的轻轻敲了几下木盒。像是在呼应他，那块液晶屏两侧各有半块木板合拢起来，拼成了一个有着猫形凹槽的盖子。这时候再也看不到液晶屏了，木盒的顶端看上去一点缝隙都没有，好像是一块完整的木板。
欧阳诺愣了一下，接着不由得摇头苦笑。他用手指摸了摸那个猫形凹槽的边缘，眼睛的余光看向了木盒旁边，那个林嘉玉交给他的“暹罗玉猫”吊坠。猫咪蹲坐在那里沉默的跟他对视，显得既安静又无辜。
“这‘钥匙’是个赝品么……看来，有必要再去找找那个胖丫头了。”
***
林嘉玉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苦着脸看着面前一只打开的抽屉。
“怎么这么多灰！咳、咳！”
满满一抽屉，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暹罗玉猫。
林嘉玉伸出手在里面翻了起来，她的手指划过几只掉了耳朵的、几只走形严重的、还有几只材料明显不对的，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只看上去很不错的玉猫。
“我过去做的东西怎么那么垃圾……那个，淳朴啊。”
林嘉玉挠挠自己的脸颊，把挑出来的那只玉猫捏在手里，对着灯光仔细查看。玉猫色泽莹润，纹理细腻，看上去非常有价值，但林嘉玉还是叹了口气，把这只玉猫又扔回了抽屉里。
“果然……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做不出来妈妈那种水平的仿品。其他的都好说，但是那些所谓的历史、味道和气质，究竟要怎么才能仿制出来啊？”
林嘉玉颓然坐下，眼神无意中瞟到了桌子上一张林雪的照片。照片里的林雪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站在一片冰天雪地中，看着她微笑。
“妈妈，今天欧阳家的人来了，可是我……我没按你说的做，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件仿制品。”
“妈妈，真正的暹罗玉猫只属于你，没理由还给那个伤害你的人。所以，它早就被我放在了你的骨灰盒里。”
“我当然知道暹罗玉猫在哪里……可是妈妈……你现在……在哪里呢……”
林嘉玉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照片里的林雪看着她微笑，笑容里似乎蕴含了一些忧伤的味道。
然后大门的防盗锁轻微的响了一声。
门被推开了。
***
林嘉玉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什么人帮忙仔细盖好的被子。一股清甜的香气从厨房的位置传了过来，林嘉玉一阵恍惚，几乎脱口而出：“妈妈，早餐是米粥吗？”
接着她发现自己说错了——妈妈再也不可能在厨房里帮她做一顿早餐了。林嘉玉感觉自己一点一点的清醒过来，她低下头，双手用力抓紧了被角。
“你醒了？”欧阳诺的声音。
林嘉玉惊愕的抬起头，看到欧阳诺站在门口，皱着眉头摆出一副臭脸，身上还穿着一件带花边的围裙。她有点想笑，随即反应过来，发出一阵足以掀起屋顶的尖叫。
“你、你、你！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要求退换残次品。”欧阳诺不为所动，只是冷着脸看了看她。
“不是这个问题！你到底怎么进来的？还有，为什么穿着我家的围裙！”
“我饿了要吃早点！熬一晚上才等到你醒，我容易吗！”欧阳诺也火了。
林嘉玉感觉自己一瞬间呆滞了。欧阳诺肯定也能看出来，因为他不耐烦的解开围裙转身离开了，一边走还一边说：“醒了就赶快去洗漱，我等你……解决了问题之后，马上就走。”
“解决……什么问题？”林嘉玉听见自己像傻瓜一样的问。
“残次品的问题！”
终于林嘉玉彻底的清醒了。她用最快的速度连滚带爬的洗漱完毕坐在餐桌旁，然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发现时间才刚到六点。在心里暗暗埋怨了一下欧阳诺，林嘉玉毫不犹豫的对桌子上一碗散发出诱人清香的米粥发起了进攻。
看着狼吞虎咽的林嘉玉，欧阳诺愣了愣，然后挣扎着说了一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佩服你了。”
“今后你会习惯时时刻刻佩服我的。”
“还是免了。接下来我们谈一谈残次品的问题。”
“请不要随随便便就说别人的东西是残次品！你家是卖珠宝的，总该清楚这么说有多么不礼貌吧！”
几乎眨眼功夫，林嘉玉已经神奇的喝完了面前的米粥。她满足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然后义正言辞的说：“现在请你诚实的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一般来说正常人不会到了这种时候才想起问这种问题吧？”
“好烂的吐槽。”
***
其实欧阳诺自己也有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本来是气势汹汹来找茬的，可是走进这个安静屋子的时候（大门居然没锁），他看到的是趴在桌子上、手里抓着一个相框、圆圆的脸上还有泪痕的、已经睡着了的林嘉玉。他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怒火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可怜女孩。
跟他，有一点相似。
接着欧阳诺看到了那一抽屉的暹罗玉猫。开始他吓了一跳，以为所有的玉猫都一模一样；然后他才看清楚，原来其中有很多都是不成功的作品。他拿出自己的那只玉猫对比了一下，发现自己的那只，绝对是件非常精美的作品。
欧阳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用手指戳了戳林嘉玉的脸颊，轻声说：“看在你可怜的份儿上，再给你一晚上的时间。之后还不乖乖合作的话，我就要不客气了。”
林嘉玉当然没听见，她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嘟囔，脑袋往臂窝深处蹭了蹭，进入了更沉稳舒适的睡眠。
“居然睡得这么香，被人卖了说不定都不知道……不，怎么会有人买她。”
于是好好先生欧阳诺充分发扬了绅士美德，他把林嘉玉拖到卧室的床上，还细心的帮她盖好了被子。这个过程中，欧阳诺在心里很不厚道的默念了一百遍“真是只猪啊快减肥吧不然能嫁出去才怪”。之后他踌躇了一下，最终把那一抽屉玉猫都倒在了客厅茶几上，拿出那个木盒来一一对照。这个工作花费了几乎一个晚上，当窗外露出一丝曙光的时候，欧阳诺揉了揉眼睛，觉得肚子饿了，就跑到厨房去熬粥了。
“就这样？”
“就这样。”
“一般来说正常人不会在这种地方淡定的做这种事情吧？”
“不要套用我说过的台词反驳我。”
“好吧，鉴于你做了这么好吃的粥给我喝，我可以考虑回答你的问题。”
林嘉玉看着欧阳诺的眼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欧阳诺却不再微笑了，他把那个木盒向林嘉玉推过去：“我的父亲，三天前因为心脏病突发过世了。他的遗嘱在这个木盒里，我想你应该明白它的意义。”
“你的父亲欧阳清……过世了？可是我根本就没听说……”林嘉玉愣住了。
“欧阳集团的总裁过世了，按道理来说是该弄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但是，”欧阳诺的脸渐渐浮上了一层阴翳的颜色，“我们暂时隐瞒了这个消息。”
“……因为遗嘱。”
“对，没有遗嘱，事情会非常麻烦。尤其我的父亲还持有集团50%以上的股份。”
“所以……？”
“我需要木盒的钥匙，”欧阳诺指了指木盒上那个猫形的凹槽，“就是那只真正的暹罗玉猫。”
“可是……”林嘉玉艰难的、一字一句的说，“那只真正的暹罗玉猫，早已经……”
“怎么了？”
“……碎了。”
***
是的，早就碎了。从林嘉玉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个名为“暹罗玉猫”的小小玉坠，就已经是一件支离破碎的丑陋东西了。它被林雪珍而重之的放在一个小巧的绸袋里，紧贴皮肤挂在胸口。
后来林雪告诉林嘉玉，她也知道这么做是件很傻的事情。
“本来就是我自己亲手打碎的，可之后却后悔了，想要把它变回原样。这怎么可能呢？”
那是林雪去世的前一天，她躺在病床上，林嘉玉坐在她旁边，眼泪无声的流个不停。林雪握住她的手，笑了笑说：“别哭。”
“妈妈……”
“长大以后，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吧，然后找一个可以爱的人。我留下的钱虽然不多，但足够你今后生活了。”
“可是……”
“别害怕。虽然孤单，但是你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的，对不对？”
“我……”
“我一直带着的那个‘暹罗玉猫’，你拿走吧。如果有人来要，你就给他，因为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谁……谁要管这种东西啊！”
林嘉玉突然任性的大叫起来，然后开始放声大哭。林雪怔了怔，不由苦笑着安慰：“小玉，不哭了，好吗？”
但林嘉玉停不下来。眼泪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流下了第一滴，其余的就会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林雪叹了口气，她知道安慰也无济于事，只好紧紧的握住了林嘉玉的手。
“小玉，我还从来没给你讲过这个‘暹罗玉猫’的故事吧？”
林嘉玉没回答，不过哭声却明显小了下来。林雪嘴角滑过一丝微笑，接着说：“我的爸爸是个很厉害的玉器匠人，他的手艺是从爷爷那里传下来的。后来爸爸想把手艺传给我，但爷爷死活不同意，因为那时手艺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
林雪故作轻松的语气，让林嘉玉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流的更多了。林雪狠了狠心故意没有理睬，只是接着说：“不过爸爸很开明，他不想这种手艺失传。而且我自己也很喜欢制作玉器，所以爸爸开始偷偷的教给我各种各样的手艺。但是家里的院子和小仓库就是加工玉器的作坊，根本没办法瞒过爷爷的眼睛来练习。因此爸爸带我去了他的朋友、一个古董商人的家里。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叫欧阳清的男孩。”
“欧阳清？”林嘉玉惊讶的忘了继续哭泣，“难道是那个珠宝集团的……？”
“欧阳清是那个古董商人的儿子，”林雪没回答林嘉玉的疑问，只是淡然的继续说，“他比我大两岁。每天放学后我都会到他家去练习制作玉器，渐渐就熟悉了。”
林雪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分明是进入了某个令人愉悦的回忆。林嘉玉这时已经停止了哭泣，略带着鼻音好奇的问：“那后来呢？”
“后来？”林雪笑了笑，“后来就是我们进入了同样的初中、高中、大学，青梅竹马如胶似漆相濡以沫举案齐眉之类的？”
林嘉玉觉得自己有点头晕。林雪大笑起来，轻拍着她的手说：“开玩笑，开玩笑啦。不是说了，欧阳清比我大两岁吗？所以，一直都是我在追着他的脚步。往往是我刚刚跟他穿上同样的校服，他就已经要毕业了。总是像个跟屁虫似的……估计他那时候挺烦我的吧？”
虽然用着自嘲的语气，但林雪的眼睛里全都是温暖的色彩。想必这个故事比她讲述的丰满许多，也许某一次相视而笑，都足够她回味一个世纪。可惜她再也没有这样的时间了。
“欧阳清这个人嘛，简单概括，就是学习优秀，体育全能，脾气温和，相貌英俊，像白马王子一样的人物。所有女生都喜欢他，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不过我比其他人更有优越感，因为王子每天放学的时候都会跟我走在一起。”
林雪笑了笑，接着说：“可惜，那时的白马王子，现在已经是个白马大叔了。”
林嘉玉忍俊不禁，终于破涕为笑。林雪羞了羞她，笑着柔声说：“其实每个女孩心里都有那么一个像王子一样的男孩，可能实际上他有很多缺点，但那并不重要。因为喜欢他的人，只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
“不用怀疑，我喜欢欧阳清。”林雪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会喜欢这个男孩呢？也许只是喜欢他低沉温暖的声音？也许只是他的笑容灿烂的像夏天的太阳？也许只是他瞒着爸爸，给她冲了一杯甜甜的桔子水？也许只是他耐心的给她讲解了一道数学题？也许只是……虽然每一个理由都如此微小，但它们拼凑起来、累积起来，就魔法般的成为了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句子。
我喜欢你。
“那欧阳清，他……”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样喜欢我。但是高中毕业的那天，他送给我了这个小小的吊坠。他亲手制作的‘暹罗玉猫’。”
林嘉玉惊讶的看着林雪：“可暹罗玉猫的做工那么好！欧阳清那时只是个中学生，也没有专门学过，怎么可能做的出来？”
“因为你看到的，都只是我做出来的……复制品。”
“但妈妈做的复制品不都是跟真品相差无几吗？”
“……傻孩子。”
林雪笑了。林嘉玉突然明白过来：没错，真正的暹罗玉猫，那个当年由欧阳清亲手制作的、手工粗糙、材料劣质的真品，已经碎了；但它在林雪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因此林雪做出的复制品，不知不觉就成为了最好的模样。
因为喜欢它的人，只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
“欧阳清去英国留学了。他告诉我，等他回来。开始我们还有联系，可渐渐的，我们联系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他大概是学业繁忙吧，最后，我们的联系终于中断了。”
林雪把头转向窗外：“那个时候，我不愿意相信显而易见的事实。我告诉自己，他只是学习太忙了，顾不上联系。好在很快他就可以毕业回国了。但是，他没有回来。他告诉我等他回来，我就一直等着他。可最后我等到的，只是一张登着他结婚和继承大珠宝公司消息的报纸。”
“妈妈……”
“就是那个时候，我亲手打碎了真正的‘暹罗玉猫’。”
***
碎了，就没办法重新拼好。即使是用高超的修复手段黏合，在表面粉饰油漆，也无法弥补内心的裂纹。后悔也没有用，只能以此作为凭借，时刻提醒自己，下次别再犯错。
可哪里还会有下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