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君子之逑　　失之我哀（1 / 1）

他离开仙渡岛后，心中却一直不甚安定，而这样的不安从未在以前出现过。

那一天，他正在批阅文书，手上却是突然一颤，笔尖上的墨水染黑了所有的字迹。他加诸在仙渡岛上，不让她出去的封印受到了冲击，当初他加上这道封印的时候便将这股力量同自己连在了一起，如今结界受到冲击，难道她离开了仙渡岛。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岛上，可是已是人去岛空，什么都未留下。

他在岛上查看之时，发现了西边的那座茅庐，一定有外人来过岛上。可是如今岛上空荡荡的，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一刻，他几个月来压在心中所有的担忧突然都冒了出来。岛上并没有什么打斗的痕迹，那么她是为什么离开的，是莲垩的魔力苏醒了还是她知道了什么？

他离开仙渡岛，回到明泽山时，出动了所有自己信任的侍卫去寻她。他自己也是日夜不停地寻找，可是他感受不到的她的气息。修道之人一旦使用法术时必定会产生气泽，而她的气泽他是最熟悉不过的，若是如今他连一丝她的气息都感受不到，要么是因为她没有使用任何法术，要么是因为……她已经完全被莲垩魔力所控制，又或者是她已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

若是她被莲垩所控制，定然不会隔了这么久还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而他也绝不信她已不存在这天地之间。她一定还活着，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而他一定会找到她。

他再见到她时，已是他们分别八个月之后，他一直未曾想到自己竟然过了那么久也未曾找到她。而这些他迟来的时日里所发生的一切，正是他这一生也无法弥补的失误。

在狼族的王宫前，他只是匆匆一眼，她一身红裳，额间如火焰般鲜艳的红钿。当他再次站到她面前，她的眼里一片冰凉，曾经的明亮全化作幽深黯然。

他本以为他们之间只是迟了八个月，而之后他却发现那重重的误会横亘在他与她之间，如同隔开了千山万水。。

他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一个夭折了的孩子，他不知道她被关在明泽宫的暗牢时，曾经最后的希望便是他。

那时候他能做的便是从她手下救出淼云，听到她的笑声苍凉，凉到撕碎他的心，可是他连解释也无法做出。

他们之间的误会本已经多到千山万水，可是老天最终还是让他与她远离到了再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淼云在她手下融化的那一刻，他的眼里便只有惊惧与疼痛，他再也唤不回她。

他打破她周身的结界时，那一双蒙上血色的眼睛，只有疯狂与恨意。

这一世，她厌倦了，她恨了，只因自己总是晚到一步。

若是三千年前，他早一步找到她，若是在八个月前他早一步寻到她，若是三个月前他早一步救了她······他与她之间本不该是如此。

莲垩的力量毁天灭地，天地间笼罩着红晕，绚烂妖异。

在最后一刻，他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纷至沓来，那些模糊的痛苦的记忆一晃而过，却只有同她在一起的时光那样让人留恋。

四万岁时，他已被兄长追杀了几千年。

作为妖界之王的儿子，他本是作为姬妾的母亲所生，父王虽然宠爱母亲，可是并非妖后所生的他本来对王位没有什么威胁。

在他出生之日，因着长生鸟衔来的一块黑玉，便受到了多些的关注。而那块黑玉，拒卜官所说是上古之物，乃是仙灵的象征。妖界迄今为止飞升成仙灵的也不过三位，长生鸟衔来一块象征着上古仙灵的黑玉，倒是让才出生的他便多了许多双在暗中关注他的眼睛。

他的原身是一只狐狸，只是因为他的父王与母亲皆是出自狐族。这一支狐系旁支在上古时期便脱离了狐族，最终在妖界有一席之地。父王之上的那一代妖王没有孩子，所以最终在妖族中选了能者居其位。父王本与母亲有过婚约，可是最终为了得到妖后家族的扶持同别人成了婚。母亲最终只被封为侧妃，不过纵使只是个侧妃，依然引来许多事端。

在母亲身边，他从小就知道如何敛藏锋芒，如何做一个无事的闲散王子。相对于父王对母亲的宠爱，父王对他倒是反常的冷淡，他看见的永远是父王抱着别的孩子，脸上挂着他从未得到过的笑容。

稍大些的时候，对于身边的一切他早已了解，所以更不去争些什么。在整个明泽山的王宫中，人人都知道五王子不得妖王喜爱，近卫同他说起宫人们的放肆之时，他这个少笑之人却淡淡一笑带过。

既然母亲希望他如此，他便如此罢。他与母亲的话不多，从小倒是自己独处的时间多些。他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便是将来父王将他遣到边远的地方，他带着母亲离开王宫，少了那许多纷争。

父王突然离世时，他看见母亲那一刻的眼睛突然便失了光彩，纵使在王宫之中受尽再多苦楚，母亲也一直未曾如此。

父王在生前还未来得及下令将他打发到边荒之地，而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又提起了他那块象征仙灵的黑玉。是谁挑起的，他怎能不知，那个妖后所生的长子，他的那个大哥素来心狠手辣，如今又怎会放过他。

若是父王早一点将他遣送，便不会生出这许多事。

父王一直未曾将他打发封地，他心中多少明白几分，只是因为他同母亲一旦出了王宫，恐怕便再也无法回来。

他那个父王，虽然当初为了妖王之位将心爱之人放到一边，可是最终却又以爱将她绑缚。

父王从小冷淡他，他稍大一些的时候也就明了了，不过便是为了保住他的命，可是他突然便觉得很可笑。就像父王当初为了王位放弃了对母亲的爱，后来父王又为了保住他的命放弃本该给他的爱，他不知道所谓的妖王之位最终又让父王得到了什么。

母亲，这个在他眼中一直隐忍的女子，这一生似乎便是为了父王而活。母亲是个聪明的人，若是当初不选择嫁给父王，她一定会有更好的人生。

他离开王宫的那个晚上，大王子的军队就在宫殿之外，他同母亲坐在殿内，母亲脸上的表情平静，眼睛中出现了这些时日少有的清明。

他知道自己的那个大哥始终不会放过自己，所以他也早做了准备，他虽一直做个闲散之人，可是并不是无能之人。

他没有想到的是，母亲最终也未肯离开王宫，离开那个当初放弃了她的男人，离开那个以爱之名将她绑缚却又未能给她幸福的男人。直到最后一刻，母亲还是爱着父王的，许多年后他才明白。

那一夜母亲身上是一身素服，没有明珠耀躯，没有珠翠绕额。这样的装扮或许是她同父王初识之时的样子吧！

他这一生唯一一次恨一个人，便是从母亲选择赴死开始。母亲最后看着他的眼神，是有歉意的，可是最终这份歉意还是随着她长眠。

“对不起，乾儿。”

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恨意的开始。那一夜他本不用受那么多伤就可以离开王宫，可是最终他却落下满身伤痕才离开。

除了一句对不起，母亲甚至没有多留给他一句嘱咐。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爱他之人抛弃了他，从此三界两族，他便是孤寡一人。

他的血撒在了燃烧的宫殿之上，那一夜没有月色，没有风，只有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的大火。

他走的时候，没有再看一眼大火中的母亲。因着那个时候他便决定自己总是会回来的，回来看看那个王位到底有什么好。

他这个大哥倒确实重视他，追兵追了几千年也没有丝毫放松。

他遇见她的时候，正是他对这场杀戮疲倦之时。

几千年了，他早已忘了怎么笑。

这个眼睛像盈月一般明亮的女孩儿，让他对自己几万年的生命突然有了留恋。这份留恋，是母亲在时也未有过的。

那十几日的时光比他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流逝的快，而他与她之间最无忧无虑的也就只是这十几日的时光。

在仙渡岛上，他终于再不用逃避追兵。他之所以来到仙渡岛，倒也是因为自己身上那块黑玉的指引。

仙渡岛是上古两位仙灵所居，仙灵羽化之后，这座岛便漂浮在茫茫荒海之上，不为外人所知。

关于仙渡岛的一切都是他在岛上的洞府内所看得，洞府被结界所封，而将他引到结界之内的正是那块黑玉。

洞府内存着记载仙渡岛来历的典籍，典籍从其中一位仙灵羽化之时记起，皆以追忆之语所记。

那位仙灵羽化后，天地幽泉也再没有一丝痕迹。岛上另一位仙灵穷尽海内八荒想要找到她，最终却并未能得偿所愿，便一字一句的记下了那些追思。身边再无倩影相伴，入梦的也再无伊人，每一字都是一段痛思。

典籍无端而起，又无端结尾，没有记清前因，也没有诉断后果，唯一沉淀出的只是一段不灭的旷世之思。

洞府内陈设清简，因着灵力守护，一切都还似那位仙灵还在之时。

仙渡岛上五千年，他得以喘息，又因着岛上的灵气聚集，还有上古修炼之法，他早已不似往昔。

五万岁，他登上了那个所有人都瞩目的位置，却原来除了孤独并无多大特别之处。母亲为了父王活了一生，父王为了这个王位放弃了一生，竟也只有这般而已。那一刻他突然不怎么恨父王了，因为他的父王只是个可怜之人而已。

登上妖王之位的时候，他庆幸自己五千年前遇到了她，那个在山洞中怯怯的问他找狐狸的女孩儿。若是没有她，他还真不知自己这剩下的漫长半生还能存些什么期待。

妖界的事物繁多，内乱平息，外患消除，这其中他一直在心底放着一个人，所以日子于他其实并不难过。

直到许多年后他明白了母亲为何一生都带着父王的光彩而活，甚至最终还紧随他而去。母亲对父王就像他对窈羽，而他愿意倾尽一世去爱她。

在狐族的王宫之前，天地崩塌，可是他的心中无所谓什么天地，无所谓什么灭世，他只是担心她，他心里的痛从来只为她生。

三个月前，她被困在明泽山的暗牢时，他正在渠耶山。他花了三天斩下上古凶兽穷奇的头颅，只是最终也未寻到她。

去渠耶山之前，他得到的消息是她正在渠耶山。这个消息由狐族而来，不管真假，只要是有一丝可能，他都会去。

穷奇是一直被镇压在狐族的上古凶兽，被凶兽困住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自己中计了。凶兽穷奇，力量来自洪荒，而且由于被镇压太久，恶性大发，这一战丝毫不输于当初同魔界首领祁燮的那一战。

他回到妖界王宫的时候，淼云正在殿中等他。

淼云要他以盘古石同她取缔婚约，这纸婚约他从来就未当做一会事，此时更不会有什么顾忌。

淼云眉间带着笑意离开，他强撑着的一口血呕出来。

若是当初他能多撑片刻，也许便会看破淼云笑意下的阴狠。

淼云突然出现在明泽山，突然问他要取盘古石，又怎么会是什么偶然。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就在他离开的这三天，她就被关在明泽山底下的暗牢之中，而直到她绝望之时，他也没能赶到她面前。若是他没有受伤，若是他没有因为未寻到她而失了方寸，或许他便能早一点找到她。

可是他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甚至他都没有时间再去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