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眼枯井(1 / 1)
那一年的地震让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无数鲜活的生命,造物者以亘古未变的方式宣告他才是宇宙的主宰,告诫着自大无知的人类,它自有对众生予取予夺的权利。人类原本有着不能承受之重,然而转换一个角度去看,瞬间归于平静的生活,似乎依然未变的周而复始,也昭示着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可以掌握的,怎样生活是可以让自己觉得无悔的,这些问题在那一年常常叩问着杨若岩。
杨若岩那一年23岁了,回想三年前她刚刚走出闹哄哄的校园,在考研出国谈恋爱的大军中孑然一身地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的母校,当上了一名普通的老师,过上了波澜不惊的日子。三年就像一天,一眼就望得穿了,这样一想,总是浑身一紧,似有芒刺在背。不过即便真有芒刺在背,如果身披锦衣华彩,旁人也是看不出的,你自己自然也不愿在别人面前脱下衣服,将这芒刺示人。
三年如一天有什么不好?杨若岩有时也说不清哪里不好,她从彼处校园里走出,带着那般青草的香气,走进此处校园,仿佛与那众多学子一样的年轻美好,她的面孔沉静眼眸深幽又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她是常常被人远远欣赏的一抹霞光,她能感受到来自学生和同事的欣赏和赞美,当她那修长美好的身影出现在操场边上,或者站在教室的窗前,回首间的顾盼神采和温婉笑意让她未曾开口,便有引人注视的力量,更何况她站在讲台上声音轻柔而有磁性,娓娓道来或纵情吟诵,那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的音节就会叮叮咚咚地掉落到听者的心里。
一眼能看到死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电脑一开一关,一天就过去了;你讲你的唐诗宋词,学生只关心“考或是不考”;领导整日把大家训导,奉献、敬业、高效……,大多是试图“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呵呵,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是的,和死亡苦难相比,这样也许没什么不好,杨若岩大部分时间都这样告诉自己,安慰自己躁动的心,因此,三年过去了,她还在这里,还在那一眼到底的井里。
“嗨,岩姐——”一个又高又胖的大眼睛男生,在操场上朝她喊,“岩姐,来看我们打球呗!”
“没空儿啊,马上要开会!喂,小心——”杨若岩看到男生身后的篮球直奔他后脑而来,男生还毫无察觉地对她笑着,她大声地提醒着。此高胖的男生身体还是极灵活的,一听到喊声觉察到脑后阴风不对,当即侧头闪腰躲过,篮球继续以大力向前飞行,杨若岩习惯性地上步用一个漂亮的姿势跳起来,双手把球收到胸前,用力稍猛,脸上立时有些微红,她刚想把球扔还给胖胖的张志明,就见张志明并没有看自己,而是只顾回头骂那几个同学:“操,谁?他妈故意的吧?”那几人哄笑,没人承认,都用研究地目光看着杨若岩,又扫了一眼张志明,一人忍不住问:“志明,你们班的妞?你小子——”
“放屁,你妈眼瞎了?”张志明脸色涨得发红,一脸囧态,“我们班老师!”
“啊?”那几人大眼瞪小眼,正愣神间,杨若岩手中的球被她单手抛出,正砸向篮筐,她的力气没有男生大,就靠弹跳的力量补充,她的身体那般弹力十足地一跃,半长不短的黑发被阳光照得发亮,发丝飞起来露出她雪白的颈项,项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心形坠子,也似闪着光,她的手臂纤长,手指也纤长,球一出手,她的目光随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眸微眯,笑意浅浅,众人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视线看去,球距离那么远,竟然划着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地砸进篮筐,
“啊——”众人又是一声惊呼,齐齐看向杨若岩,杨若岩已经不动声色地扭过头,转身回到路上。
“岩姐,你太猛了!”张志明反应过来,大叹。
“还行吧,”她回头笑着,并没有谦虚,她的球感还在,手指手臂的肌肉神经还有打球的记忆,记忆这东西一旦产生有的就终生不忘,说不定在你不留神的时候就窜出来,让你措手不及。运动训练的记忆如此,对某个人的记忆也是如此。她的手掌微热,似乎又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奋力在球场投球,手掌都磨出了茧子,只为让那个人注视自己一刻,他似乎从不知晓,她也从不愿说。四年的时光,她看他一个又一个地换着身边的女友,而杨若岩自己,则一个又一个地拒绝着身边的男生,她回到这个城市,他也在这个城市的一所高校任职,但是依然毫无瓜葛,毫无故事。他如今已婚,据说妻子美丽温柔,从得知他结婚的消息之后,杨若岩再不打球。
她的手上沾了球上的泥土,她走到操场的西南角,一处浇灌草坪用的水池前,旋开水龙头洗手。忽然发现这水有些不对,怎么散发着一股含硫化物的怪味儿,手感还微热,原本还想洗把脸的她也不敢洗了。心里想,这地下水今天怎么搞的,一抬头看见教体育的吴兆旭,也一脸大汗地跑过来,准备洗脸似的。她闪在一旁,好心提醒一句:“哎,今天的水质有点儿问题吧?你——”吴兆旭大手捧起水来,噗噗有声地在自己脸上洗着,听见她说话,没听清,含混着问:“你说什么?”看他洗得痛快淋漓的样子,水花溅起很远,T恤差不多湿透了,她往边上走了几步,怀疑是自己的错觉,笑着说:“快开会了,我走了,你也快点儿,迟到了扣十块钱!”
这是新领导上台的规定,“行,扣吧!我先交一百,让他慢慢扣!”吴兆旭满不在乎地说。杨若岩快步先走了,她不是怕扣钱,她不喜欢迟到,也许只是一种习惯,她不喜欢等人,所以也从不让别人等。
诸位领导说了很多据说很重要,而她却以为和自己很不相干的话,于是大部分时间她都神游天外,但当负责摄像的行政职员将镜头对准下面时,她还是收回心神,挺直背脊,装出貌似认真听讲状,她其实有时很讨厌自己这样。她有时很想揪住台上喋喋不休的胖子骂一句:“少说几句你能死吗?这是星期天,奶奶的星期天!奶奶已经五个星期没有过星期天了!”好不容易学生们强烈抗议以“回家看我妈”为理由写信给校长,才换来这一个不用上班的周末。哪知噩耗传来,周日下午2点要开会培训,不得请假!
领导请来的专家一位是给老师们讲“奉献”的,还有一位是给老师们讲“心理健康”的,这真是绝妙之极!两位专家据说出场费还颇高,一场两万块。他们大呼小叫让老师们一会起立,一会坐下;忽而伸指,随他动作,忽而张嘴,跟他大呼;杨若岩最后站起身,按那位专家的指令拉住左右两位帅哥的手,高高举起,一脸崩溃地听着那专家唱着“因为我们是一家人,相亲相爱——”,左右摇晃着。
最后,她终于用力挣脱了旁边的同事的手,愤然要挤出去。右边的地理老师是比她早一年来的帅哥,疑惑地看着她,“你走啦?”
“嗯,我被他俩搞传销的忽悠晕了,再不走就吐了!”
帅哥“嗤嗤”地笑着,腿一收,给她让出地方出去,她一口气连踩了七八只脚,跌跌撞撞地挤了出来。看看表,马上六点了,晚上七点要上晚自习,她还没有吃饭。“他奶奶的,开了一下午会,培训了一下午,周日还照常上晚自习。三节晚自习上下来,师生俱疲,到家晚上11点了,第二天还要六点就起床赶班车。这还不算奉献?我的青春都献给了谁?还好意思提什么“心理健康”,俺们心理已经离变态不远了好不好!
今天晚上的杨若岩总觉得哪里不对,她的心理莫名烦躁,也许是一下午被洗脑洗的?也许是大姨妈要来了?她坐在讲台桌子的后面,什么书也看不进去,抬眼间只见教室门口“嗖”窜出一团黑影,正愣神的时候,第一排的女生也看见了,她看见的其实已经是第二团黑影,她的嘴刚想张开大叫“老鼠!”杨若岩已经向她微笑摇头示意,她顿时像皮球泄了气,没出声,只掩住了口。
哎,老鼠这东西真是女生之杀手也,如果这女生喊出一声老鼠来,她相信教室里的女生定然惊呼的惊呼,夺门的夺门,这女生能生生憋住不喊,还真是不容易,她给了这个女生一个了然的微笑,女孩羞赧地低下头继续看书。
杨若岩的胸口突然一闷,就像乘坐的电梯突然停下一般,她感觉似乎有什么要发生,就在这时,听见教室外已有呼喊之声:“地震!”
“快跑!地震了!”
声音冲击着她的耳膜,一瞬间教室四面墙壁粉尘掉落,巨响闷声齐发,学生惊惧地挤到门口,一下子堵住了大门。她奋力拉开后面还在向前涌去的男生,大声呵斥:“没事!来得及!不要挤!”她的声音出奇得镇定,好像是一场地震演习,学生有人甚至怀疑这还是一场演习,他们不再拼命向前冲,有人甚至和杨若岩站在一起维持秩序,拉起不能动弹的女生,喝止因惊慌而失控的男生。门口还是太小了,在一阵猛烈的摇晃后,她的头似被什么击中,最后的一刻,她竟然没有感到一丝畏惧,心里只叹一口气:哎,是不是该振臂一呼,大叫一声,同学们,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没有人告诉过她当老师是有风险的,风险之大远超过买体彩中大奖的概率,可是大多数人只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中大奖,却从不曾想过飞来横祸会让自己遇上。当她闭着眼睛胡思乱想自己是不是“光荣”了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能思考,这一惊人的发现让她激动万分。她努力扭动身体,竟然还可以动!随即她觉察到有人在拉扯她的手臂,她似乎被架到硬硬的板子上,还没等她努力睁开眼,就听见乱七八糟的声音,“这是谁家的?里长,你看看!”
“不知道哇,这姑娘小的没见过——”
“这姑娘头发怎么这么短?穿的也奇怪嘞——”
“先抬一边去吧!”
杨若岩听不清他们的话,只感到自己被晃晃悠悠地抬起来,丢到了一块草地上,脸上似乎沾上了湿湿的泥土。她好像明白了一点儿,自己原来命大没死,是被解放军兄弟刨出来了?怎么医护人员没有上来抢救自己?电视台的来了没有?会不会采访我呀?我要怎么说?我可是让学生先跑,我殿后的。不给我评一个“师德标兵”啥的,好歹也不能说我是“杨跑跑”吧?我差点儿就成了“杨烈士”了!她的大脑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突然觉得不太对头,她努力睁开眼,眼前出现的画面在她看来极其诡异,那些拿着工具正刨土的人穿着打扮极复古,那发饰,啊!脚边竟然还有几匹高大的战马正在无聊地踏着蹄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草。她一刹那间竟然翻身撑起了上体,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轮似血的红日染透了一面大旗,风中飘摇的旗帜上写着一偌大的“静”字。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一些水囊、木碗一类用具,横七竖八的放着一些弓箭和箭囊、戈矛和长刀,冷兵器时代!她明白了些什么,顿时血气上涌,耳朵嗡嗡地响,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这次是真的昏了。
悲催的人生各有各的悲催,杨若岩就这样被无常的命运玩弄于手掌,似乎玩腻了随手一抛,将她遗弃在这样一个古代的农耕社会,她在心里真心地咒骂,该死,是谁干的?敢站出来表示对此事件负责吗?敢给她一个说法吗?是什么部门严重失职?连个“替罪羊”都没找出来吗?她会对此事继续关注的!啊!
悲剧人生中的乐观心得是:原来怕死是不必的,死后是什么样没人说得出,未知所以恐惧,早知如此,是不是当初应该活得更潇洒漂亮些。当然,这些都是杨若岩在后来闲着发呆望天时考虑的哲学问题罢了,眼前的任务是“灾后自救”,她在昏沉沉的黑暗中挣扎出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一声:“嗨——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