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Chapter -4-(1 / 1)
浅井妈妈帮着狼狈的女儿预备好干净的睡衣,又不放心地隔着氤氲着水汽的浴室提醒:
“水温了就起来,不要感冒。”
浅井从喉咙里含糊着答应了一声,四面八方腾起的热气让她脑子也昏沉沉的,思绪有些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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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和男生躲雨的屋檐,悬着雨水织成的细密的帘。
浅井还在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失神懊恼万分,想着怎么寻机向对方解释,男生这边却已经出声:
“呐…浅井,你真的相信我的…”像是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洞察力?”
口气是一般的疑问句,不知怎的浅井却听出一丝心神不宁来。偷偷斜眼去瞧,明明还是那张千古不变的扑克脸,除了…现在和自己一样狼狈地挂着水。
是怕自己到处说吗?…所以刚才才“好心地”叮嘱自己忘掉?
“只要是西垣君说的,我通通都相信!”
“……”
“是…吗。”西垣泽忽然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有点难为情地偏头揉揉鼻子。
随即却在自己肩膀下方传过来女生“哈哈哈哈”的笑声。
诶?西垣泽诧异地转头盯住女生——
浅井这才露出一副“你也会有这么自恋的时候被我发觉”的“啧啧啧”的揶揄表情。
等自己笑完了才发觉好像两个人并没有熟络到开这种玩笑的地步,果然男生也对接下去要说什么感到茫然。浅井掩饰着尴尬似地挥挥手臂……还真是一本正经的家伙。
“不是因为是西垣君说了所以相信,”女生想一想,语气很肯定,“而是因为自己看到了啊。”
不是么?一起经历过的危险,以及化解了危险的秘密的方法,不露痕迹地契合在径直的轨道上,不差一分一毫。
西垣泽有些发证地看着这个振振有词的女生,连自己也不知道地,嘴角扬成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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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想来想去都是些有的没的。浅井意识到自己脸上发烫,鼓囊着“妈妈又把水温加太热”一下子将整颗脑袋都浸到了热水里。
男生的笑容既干净又温和。额前软软搭着一小撮半干了的留海,长度刚刚够到眉毛上方,露出英挺的轮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明亮,会不自觉地看向左边。
这画面像是在浅井心里面生了根似地,怎么都忘不掉。
浅井闷头呆在水里,没忍住地呼了口气。立刻就有一连串细小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冒上去。
雨…好像又小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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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垣泽走到门口,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屋子里的灯亮着,门也没上锁。
他身子僵了僵,推门走了进去。
女人穿着围裙正忙着往外端菜,抬眼见着西垣,客套地打了招呼,“放学了啊。”
“嗯。”西垣点点头,又才反应过来似地走过来,“阿姨,我来吧。”
伸过去接碗的手被放了空。对方仍然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变化。短暂的尴尬之后西垣才恍然大悟:扭头是几个清晰明辨的泥印,沿着门口一直到自己站着的位置。
“对不…”道歉的话梗在喉咙里,西垣望着女人无意识蹙起的眉毛没有再说下去。
一家人沉默地用着晚饭。西垣父亲想找个话茬却总是没说两句就断了,之后是更加难受的空白。
“不要光吃鱼,也吃些菜。”
少年便顺从地夹一筷子青菜,就着饭嚼咽下去。
“对了,今天怎么回来地这么晚。”西垣淳一郎借机开口。
西垣手里的动作停了停,说:“也没有。就和同学躲雨来着。”
“怎么出门也不带着伞。”这回中岛□□话。
“…恩,”西垣回答道,“今天刚巧忘了带。”
“不会是新交了女朋友吧?”中岛似笑非笑地瞧了西垣父亲一眼。
轮到西垣父亲又疑惑又惊讶。西垣见着连忙摆摆手,“咳…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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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井妈妈走进女儿的房间,想要把她湿哒哒的书包放在通风的地方晾一晾。
这么大了仍然不叫人省心。要躲雨的话也应该在街口的电话亭先打一个电话回家,白让自己担心了这么长时间。
浅井妈妈叹口气,重新翻开书包的搭扣,课本因为浸泡过水以后涨得皱巴巴。等她取出全部的东西以后,浅井妈妈忽然惊讶地说不出话。
浅粉色的樱花纹短伞明明一直就在书包最底层,笔挺挺地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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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垣泽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是在五岁那年。
父母的感情从夏天开始就出现了裂痕,但是只有五岁大的西垣并没有察觉这些。在他幼年的理解中,一切不过是“父亲不再凶巴巴、母亲不再摔碟子”、“吵架变少了”、“彼此之间非常有礼貌”这些甚至令西垣能够捂嘴偷乐的变化。
很长一段时间里西垣父亲不回家吃晚饭。西垣同母亲在饭桌上总是很沉默,小西垣对于“不能讲话,只能往嘴巴里面扒米饭”这件事一直有些畏惧,以至于养成了成年后也不喜欢在餐桌上聊天或者看手机的习惯。
西垣父亲定时会打电话来告知自己不能回家吃饭的事。在西垣看来,母亲常常在电话响起很久以后才走过去拿起话筒,也不过是一些“恩,在吃”、“吃过了。”、或者只是“哦,知道了。”这类了无生趣的对白。
西垣那时候不明白,为什么每天重复发生着的事情还要一遍又一遍去不辞辛苦地解释,他不能理解成人在面对“疏离”的时候本能建立起的一种自欺欺人的假想:——看吧,我每天都有往家里打电话。或是,——看吧,我仍然努力地尽着职责,我并没有忘记这个家。
母亲在接过电话以后脸色通常会变得更沉,这个时候的西垣只能够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离开前必须把吃剩下的饭菜一样样端到厨房。
长大后西垣才慢慢能够理解,那时候是有股莫名的情绪疯狂地侵蚀着母亲残存的信念,最后将一个女人对于婚姻的所有理想或者责任掏空得一干二净,那个令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叫做“忍耐”。
所有的忍耐都有一个极限,西垣的母亲显然因为忍耐地太久,以至于最后当一切如洪水猛兽来临的时候,可以不假思索地选择最激烈决绝的反应。
西垣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自己会成为触碰母亲极限的最后一根稻草。
某个夏天的晚上,父亲照例晚归。小西垣听到钥匙□□门锁的声音,立即从自己房间里跑着出来迎接父亲。那个时候的西垣心里本能地害怕不发一语的母亲,因此跟同为男人的父亲要亲近得多。
父亲手上拎着西垣最喜欢的一家西点店地奶油蛋糕。在家庭纷争里面,谁能获得孩子的认可往往会成为夫妻之间一种微妙地挑衅。
西垣父亲蹲下身子,一手拎着蛋糕,爽朗地笑着伸开另一只手臂,将朝着自己飞奔而来的儿子接在了怀里。
西垣父亲从来没有想过,就是这一个动作,宣告他成为了战役里一败涂地的一方。
西垣坐在父亲的臂弯里,感觉到父亲小臂肌肉紧实的线条。西垣用小手环住父亲的脖子时,父亲还是笑着的。
可是下一秒,西垣的脑袋里忽然就无端闯进了一些字眼。这些在他脑袋瓜里横冲直撞的小飞虫让他逮个正着。
于是西垣半扬着脸,天真无邪地问他父亲:“爸爸——玲子是谁?”
西垣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手臂在一瞬间绷得僵硬,而母亲则是踉跄从房间里冲出来大声质问父亲——
“你背着我把儿子带到那里去过了?!”
“…你说啊!你是不是把儿子带到那个贱人那里去了!”
父亲难以置信地看着西垣,甚至不能使自己向发了狂的母亲做出几句无力的辩解。
小西垣就那样孤单地站在门边,惶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如何声嘶力竭地向父亲哭闹打骂,推推搡搡着要将他关在门外。他永远记得那个时候的母亲:头发乱糟糟,刘海油腻地黏在脸颊一边,衣服上、拖鞋上、放在门前的毯子上,到处沾满白色的奶油。西垣母亲显然不能在力量方面获得先机,所以在一番胡乱地捶打之后她将所有未及发泄的怨恨放在了那只乱七八糟的奶油蛋糕上。
是那个女人买来的。西垣母亲当时坚信着这一点。
她迅速果断地从西垣父亲手里夺过蛋糕盒,没有丝毫犹豫地砸在了西垣父亲的脸上。
西垣父亲的愤懑在这一瞬间被激起,他已经尝试过维持一个带着悔恨或者歉疚的形象,但是这非但没有为自己博取原谅,还使得妻子变本加厉地践踏他身为男性的尊严。
最后是几乎将前后几栋房子的邻居吵醒,才将扭打在一起的西垣父母强行拽开。西垣看见父亲的西装已经皱成一团,袖子上还开了两道口子,露出手腕上长长的血印子。而母亲则是拉着不甚熟悉的邻居涕泗交颐地哭诉父亲的罪行,夹杂着含糊不清地咒骂。
第二日一大早,西垣就看见母亲拖着一个巨大的黑箱子摔门下了楼,临走前看了一眼门边低低啜泣的西垣,没有说话。
西垣不知道母亲这一次的离开对于他今后的人生有着怎样的意义。只记得父亲自始至终都坐在角落里抽着烟,面前的烟灰缸横七竖八躺着无数的烟头,像是一具又一具被高温炙烤后烧焦的死尸。
几天之后父亲带着西垣搬离了那里,又半诓半哄地把一个女人推到五岁的西垣面前,略有些局促地告诉他,这个女人将与他们生活在一起。
“阿泽,这是中岛,中岛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