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家园(一)(1 / 1)
盛京,睿亲王府。
昨日侧福晋的寿宴刚结束,今天王府里的各处彩绸装饰都还未撤下,依旧处处透露出洋洋的喜气,仆人们便是做事的时候都是面带笑容的:一想到昨天晚上见到了王爷的风流俊雅,侧福晋的娇艳夺目,便是觉得那是够一辈子吹嘘的事情,还有那汉人的曲子,那可是说不出的好听,说不出的雅致——汉人之所以打不过满人,就是因为他们把脑筋都用在这些事情上面了吧?
此时此刻,睿亲王多尔衮正拥着厚厚的毯子半倚在炕上,擦拭着手上的宝刀。那宝刀明如秋水,微微一转,薄薄的刀刃上便映出一张端庄艳丽的女子脸庞来,那便是他眼下最宠爱的侧福晋李氏。此时,她正弹着从朝鲜带来的伽倻琴,琴声悠扬,颇有高古清泠之致。
多尔衮侧耳听了一阵,却是微微一笑,道:“这曲子怎么以前没听你弹过呢?”
李氏舒腕止乐,方笑着道:“这是昨天寿宴上那个汉人姑娘唱的曲子,叫做《江梅引》。妾身学的不像,怪不得王爷听不出来。”
多尔衮长眉一扬,双眸中便显出一丝温和之意,淡淡地道:“是么?那曲子不是这么弹的。”说着他放下手中的刀,端过李氏面前的琴,坐正了身子,调了调弦,便弹了起来,正是那首《江梅引》的前两句,果然比李氏弹得更像。李氏嘻嘻一笑,道:“原来王爷连妾身家乡的伽倻琴也会弹,果然是当得起睿亲王这个名号。”
然而多尔衮却是不说话了,英俊的眉宇慢慢紧凑,琴声随着五指弹拨缓缓流淌而出,原本《江梅引》那清灵的调子中竟然融入了阵阵铿锵之声,仿佛金戈铁马,驰骋而过,又如雷霆震怒,江海凝光。李氏原本还面带笑容地听着,可是眼见多尔衮满脸肃杀,暴戾之意从琴声中翻滚而出,却是吓得呆了。
忽然间一声凄厉高昂的弹拨之声响过,琴弦居然已断了一根。多尔衮缓缓放下琴,却听耳边有人道:“王爷,这曲《江梅引》不是这样弹的。”
多尔衮一抬头,却见段青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厅堂中,身后,段雪林却是一身汉服襦裙,垂手立在父亲身后。多尔衮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道:“那敢问秦先生,应该怎么弹呢?”
段青崖淡淡地道:“《江梅引》本意乃在于清冽灵动,宛如江畔梅开,疏影暗香。然而秦某听王爷方才所弹,曲中杀气已深。如果王爷能够放平心境,尚可保天全命,否则,杀气再盛,只怕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
多尔衮随手一挑琴弦,突兀地发出“当”的一声,悠悠地道:“秦先生果然是南朝才子,这些东西本王身边便再也无人懂得。听秦先生最后几句话,方知道先生不但精于音律,还精于养生,想必《庄子》该是熟读的了。本王初识汉文,连《论语》都看不懂,秦先生这样教训本王,只怕是要对牛弹琴了。”
段青崖听得多尔衮话中有话,脸上微微现出忧虑之色,问道:“不知王爷找秦某和小女前来,有什么指教么?”
“指教么,不敢当!”多尔衮从炕床上下来,李氏忙在一边帮他穿上靴子、披上外衣。多尔衮下得床来,踱了几步,忽然用一口流利的汉语问道:“是你们想要让那个汉人商队回去通风报信,说大清要撤军的么?”
此言一出,正在整理床铺的李氏心便是一阵狂跳,虽然听不懂王爷的话,可是从那语气中她分明可以感到一股摄人的威势。她抬头一看厅里的两个汉人:秦先生面无表情,他的女儿则是面带讥刺之色冷然微笑,仿佛对于王爷的权威毫不畏惧。李氏心中暗暗念佛,忙侧身退到一边,低声道:“妾身先告退了。”
“不用!”多尔衮向李氏摇摇手,黝黑的目光从段青崖脸上看到段雪林脸上,嘴角微微一扬,道:“小娘子,那个商队里面有你的丈夫吧?他好像是明国兵部的官,对不对?”
段雪林面带冷笑,却是咬牙道:“不是。”
“你不用否认了,本王早就知道了。你弟弟为什么一去不回?我本来以为他只是逃跑,没想到你还让他给章质捎去了大清最要紧的机密吧?那机密是谁告诉你的,说出来,本王便饶了你!”多尔衮已然换了一幅冷峻的容貌,原本英挺的容貌更是显得如刀剑削刻出来的一般凌厉刚硬。
段雪林依旧咬牙道:“王爷说的什么,小女不知道!”
然而那一边段青崖却稳稳上前一步,道:“王爷,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问她了。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我就行。”
多尔衮阴沉一笑,道:“那好呀,秦先生——不,应该是段青崖先生!那机密是谁盗出来的,竟然就给了来这儿不到三天的段姑娘?难道那位明国的奸细就这么信任素不相识的段姑娘么?还是——他原本就是段姑娘的亲人呢?”
段雪林的眼光蓦地一抬,却是向着自己的父亲。然而段青崖却是深深叹了口气,道:“王爷,你不用问了,明朝的奸细——就是我。”
段雪林全身一颤,蓦地扑上去抱住父亲的腰,惊叫道:“爹,你为什么要认?你——你不是的呀!爹!”她猛地一抬头,双目红红地,向着多尔衮嘶叫道:“你不要相信他!那和他没有关系!全是我做的,是我一个人做的!那消息是我偷的,也是我叫人传的,和我爹没有关系!”
多尔衮哈哈一笑,啧啧赞道:“段姑娘果然是女中豪杰,你们汉人果然还是有几个忠臣孝子的。只是段姑娘,你这谎话也编得太不圆了。这样机密的消息,只有常年待在我身边的幕僚清客才有可能知道,你初来乍到,只怕连本王的书房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的目光平平地移到段青崖身上,道:“段先生,你当年是明国的逃犯,流落关外,受尽冤屈,就是这样,你也还是要为汉人做事么?本王自问没有亏待你,你为什么还是忘不了明国呢?”
却是段青崖伸手拉过段雪林,抚了抚她的头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转头望向南方,轻轻地道:“王爷,所以你永远也弹不好我们的曲子。我是汉人,纵然剃了头发,换了衣冠,我也永远是个汉人!”
他伸手入怀,突然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便往心口狠狠刺下。段雪林在他身后看得分明,早已心胆俱裂,一下子抱住了父亲的手,嘶叫道:“爹,不要!”然而段青崖死志已生,这一刀刺得极重,血液立刻喷涌而出,把段雪林的双手全染红了。段雪林眼泪顿时涔涔而下,哭喊道:“爹,你干什么要这样,你不是的——你不是的呀!”
然而段青崖却是枯笑一下,无力的手凌空抓了一下,仿佛是要抓住那渐渐逝去的生命。他幽幽地道:“雪林,爹错了,爹从一开始就错了……”突然间,那凌空的手掌蜷曲了一下,整个儿僵直在那儿,终于重重地摔了下来。段雪林这才意识到父亲是真死了,方才的坚强一下子便都打得无影无踪,身子一软便坐倒在地,抱着父亲的尸体大哭起来。
这一下变故突起,厅中伺候的丫鬟仆人连同侧福晋李氏在内个个都看得手脚发冷。然而忽听耳畔一声极清极烈的剑声响起,厅门开处,一个灰衣人卷着一把剑竟已足不点地地飞了进来。剑光如水,直刺座上的多尔衮。多尔衮大惊,大叫一声“有刺客”,一把抓起床上的宝刀,反手便是一挡。然而那人的剑法矫如龙蛇,快如闪电,转眼间已到了多尔衮的头顶。多尔衮暗暗叫苦,他吃了猝不及防的大亏,手中的刀已被格在外门,不过他也是当机立断之人,手一松便弃了刀,抓起炕桌一挡那剑。那人的剑却是遇佛杀佛,遇祖杀祖,一剑下去又劈断了坚硬的炕桌,直往多尔衮头上砍去。
多尔衮大叫一声,暗道“吾命休矣”,只得闭目待死,忽听门外脚步声杂沓,有人厉声喝道:“你敢动王爷一下,我就杀了这丫头!”
那剑客的身子竟然凌空一扭,硬生生收住剑势,只是长剑却依然横在多尔衮颈中。他回头一看,却见多尔衮的亲随图格已把刀横在段雪林颈中,厅中也已站满了王府的侍卫。那剑客已知对方帮手已到,不禁咬牙长叹,眼中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叹道:“功亏一篑啊!”众人这才看清那剑客的相貌:矮胖的身子,如商人般精明的眼神,那正是王府中的清客,何远庸!
段雪林却是挣扎着爬起,叫道:“何先生,你不要管我,快杀了多尔衮啊!”
何远庸仰天泣下,摇头道:“青崖已死,我又怎能再搭上他的女儿?”
多尔衮一听这话,不禁变色,惊道:“怎么?你……你才是那个奸细?”
何远庸泪水一收,已是满脸刚毅之色,那股圆滑谄媚之态早已不见。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是!自崇祯七年起,我便毁冠裳,去发式,投入你的幕下!你以为汉人们真的都和范文程、张存仁一般无耻么?错了,我便是要你知道,汉人中有的是人可以为了江山社稷忍辱负重,舍生忘死!只可惜,只可惜七年的时光,终究还是功亏一篑!我何远庸若死,第一不会放过你多尔衮,第二便不会放过那个出卖我们的汉奸!”
多尔衮却是一看死了的段青崖,惊道:“那……那段青崖他又为何要死?”
何远庸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吐出,冷傲地道:“你这蛮夷自然不会懂得!青崖,他是为掩护我而死的,他以为只要自己认了那奸细之名,我就可以逃过一劫。他……他走投无路,投入建州,可我知道,他心底最深处一定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他虽不知道我是大明的细作,但也知道我绝不是甘做异族奴才之人。这次我盗出了机密,谁知下线断了,信送不出去。恰好在这时候雪林来了,是他叫我把信交给雪林去送的。我本来不想把他牵连进去,可他却是不肯……如今,他果然为我而死,可是他也该知道,他若为我而死,我又怎么会独自偷生?”
他目光一扫众人,冷冷道:“七年异族生涯,我何远庸生不如死,可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难道,我汉人连奋力一搏也不会么?”他手上的剑蓦地一紧,已向多尔衮道:“下令,放段姑娘走!要不然我杀了你!”
多尔衮半生戎马,可到头来也是惜命,心想奸细已经抓出来了,那对父女放不放也无所谓,便点头道:“好。图格,让你的人放开路,让她走!”
图格满心不情愿,可又拗不过主子,只好松开了刀子。段雪林抱着父亲的尸体踉跄数步,走到门口,却还是停下脚步,回头向着何远庸道:“何先生,你……一定要活着!”
何远庸却是声色俱厉,痛骂道:“傻丫头,还不快走?走啊!”
段雪林泪如雨下,抱着父亲的尸体怔了半晌,终于一咬牙扭头便走。才出数步,便听身后何远庸一声清啸。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却见何远庸的已仗剑立在堂下,长剑一扬,已把脑后辫子削断,朗声道:“吾事毕矣!”
段雪林只觉咬牙出血,终于硬生生地扭回头去向着门外飞奔,耳后,几声刀剑齐出的“哐啷”声响过,何远庸已被乱刀砍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