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外放(三)(1 / 1)
章质一路南下,起早摸黑,风餐露宿地赶路。这一次到中原,章质才恍然发觉中原的景象竟又多了几分萧飒之意。除了洛阳、开封这些大邑,寻常的府县无不透露出死气沉沉之意。灾荒在继续,瘟疫在继续,官员的贪渎也在继续。尽管流寇的大部队已经转而入蜀,但早已被屠戮殆尽的山村荒原还是如夜台般凄清寂寥。
旅途漫漫,章质独自一人跋山涉水,转眼便到了豫楚交界的内乡县城。此时正是黄昏,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城外的官道都是普通的黄泥地,此时被马蹄一踏,赫然飞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浆。雨水打在章质的蓑笠之上,便把新制蓑笠那股特有的桐油味道驱散了。天色昏暗,没有风,路边上零零星星地立着几柱老柳树,柳叶枯黄,显得越发凄凉。而城边上尽是一人多高的芦苇,四下里一片白茫茫的都是芦花,即使无风,也还是四散飞扬。
章质放松了马缰,缓缓走进县城之中。因为下雨,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尔经过也是行色匆匆。章质迎着雨水一家家找过去,才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了内乡馆驿。
章质费了好大力的才敲开了馆驿的大门,首先探出头来的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然后才是一颗长着花白头发的脑袋和一件破旧的单衣。章质冲那老者一笑,随手把马牵到台阶上,伸手抚摸了一下马背上湿漉漉的毛,道:“把我的马牵下去好好喂,别让它淋雨。”
老者也冲着他微笑一下,才板起脸道:“请先生出示兵部的堪合。”
章质道:“按规定,堪合是要给驿丞看的。还请老丈让路,我好进去递堪合。”
老者不好意思地一低头,搓着手,低声道:“老朽就是驿丞。”
章质吃了一惊,这老者又穷又脏,他只当是驿站里的马夫。要知驿丞虽然是个不入流的差使,但到底也是朝廷官员。章质这一路南下,看到的驿丞也尽有耀武扬威的,不禁奇道:“老先生,那为何是你亲自来开门?驿站里的下人呢?”
那老驿丞叹了口气道:“早先这里的确还有个下人,早几日他家中有事回去了,此处便只剩我一人了。”
章质眉头一皱,不满道:“哪有这样的下人,竟然让主子操劳?可恶!”
那老驿丞忙摇手道:“先生莫急,此事也怪不得他,他老娘生病了,老朽自是要放行的。儒家讲忠孝,如今还没有要他尽忠,总不能不让他尽孝吧?”
章质听这老驿丞谈吐文雅谦和,心中一动,便问道:“老先生是从京里贬下来的吧?”
此言一出,似乎正刺到了那老驿丞的软肋。他眼中登时一红,扶着门板,回头便望向北方,颤声道:“老朽无能啊,看着皇上被薛国观那奸臣蛊惑而不能谏止,真是枉为人臣……”只这一句话,他便动了情肠,眼角挂上了两滴浊泪,嘴唇微微颤抖,看来也是心痛到了极点。
章质在官场混的时间也不短了,那些会说场面话的也见过不少。然而这偏远之地的老驿丞的一句话,竟是险些让他落下泪来,于是忙道:“老先生难道还不知道,薛国观已经倒台了,如今是东林东山再起了。”
“东……林……?东林啊……”老驿丞竟是此时才知道这个消息,不禁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激动之情,竟是嚎啕大哭起来。章质心中哭笑不得,想这老头倒是一片纯忠;只可惜他的同党正忙于争权夺利,何曾把他当回事?薛国观虽已倒台,他只怕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老驿丞哭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章质还站在门口,方才怯怯地收了泪,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道:“叫先生见笑了,还请出示堪合。”
章质只觉得这老头子倒也有趣,忙从怀里拿出堪合递上。老驿丞接过堪合打开看了看,才道:“原来是大理寺右评事章公,请进。”
章质这才进了驿站,此处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四合院,屋子都是土坯房,简陋得很。正中一间此时正亮着微弱的光,老驿丞手一指,道:“这间是上房,已经住人了。章公不嫌简陋,还请住旁边的这间,老朽这就去喂马。”
他牵着马缰绳就要走,章质却是忙按住他的手,道:“马厩在哪里?学生自己去喂马便是,老先生为学生随便弄点什么能吃的就行。”
老驿丞却是一板脸,又把缰绳夺了回来,使劲摇头道:“不行不行,章公乃是朝官,怎么能做如此下贱之事?这里面的名分可是要紧得很。章公且进屋去休息,老朽来喂马。”说着竟是不顾章质,自顾自牵着马走了。
章质苦笑着走进旁边的厢房,把蓑笠脱下挂在墙上,见昏暗的室中只有一张土炕,一张方桌,一张条凳,一只矮柜而已。章质走到炕床上坐下,却觉下面一阵温暖,原来竟是一直烧着炭火。离家近三年,章质突然第一次感到一股从心出发的温暖,倔强的老驿丞似乎便成了他的父母,在他离开的时候早早为他暖好炕,微笑着等着他回来。
章质坐在床沿上,默默地看着窗外房檐下连串的雨帘,突然开始不可抑止地想家,想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唠叨,姨娘们的小意儿,兄弟之间的恶作剧。以前在家的时候总是想出来,想外面的自由;等到真的出来了,才发现家才是最温暖的地方。
静谧的黄昏中,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之声。章质开门一看,却见外头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蓝色布衣,竟是杨嗣昌的儿子杨山松。章质从未想过会在此处遇见他,忙起身道:“杨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杨山松含笑对章质一揖,道:“章公子,家父知你任大理寺右评事,将赴军前,所以特地要我来迎你。章公子,请接杨阁部军令。”
章质一皱眉,忙肃立道:“属下听令。”
“杨阁部命你不必前往督师行辕,直接往淅川左良玉军前听令。”
章质心中虽是一奇,但竟也有了几分放心。他上回便是从杨嗣昌府中逃跑的,虽然杨嗣昌并不追究,但再见面定然也不会好看,杨嗣昌这一道命令倒是帮了他的大忙。
他领了命,忽然想到一事,便问道:“请问杨公子,朝廷的邸报上说,流寇的主力不是入蜀了么?怎么左帅反而带兵在河南淅川一带?”
杨山松道:“入蜀的主力是献贼和曹操所部,闯贼李自成却是一直在秦蜀边境活动,几日前从商雒山破武关,入河南,下内乡,所以家父下令左帅分兵堵截。前日淅川被闯贼所下,左帅便暂时驻军于附近。”
“那杨阁部身边的大将不是只有贺帅一个了么?”
杨山松却是苦笑一下,道:“贺人龙带着本部兵马回了陕西,守在阳平关、百丈关一带,虽然也是力拒流寇,但早就和家父各自为阵,不相统属了。”
“怎么会这样?”章质大吃一惊,忙问道:“那蜀中现在的战况如何?”
“张献忠和罗汝才近日已连下什邡、绵竹、安县、德阳、金堂,又由水路破简州、资阳、荣昌、永州。所过之地屠城杀戮,处处血流成河,有些城池竟无一个活人。蜀人都说,那张献忠是天上的魔星下凡,以杀人为乐。家父手下虽然有不少军队,但将领相互推诿,官员相互扯皮,谁也不肯好好作战。所以家父只得遥遥跟在张献忠身后,不能一战。唉,其实家父何尝不想一战?可又有谁愿意为他去送死呢?如今这个世道人人都只想着自己,再也没有肯挺身而出的英雄了。”杨山松说着说着,也是感慨起来,竟是愤愤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这些话,章质一路来便听得多了,只是没有杨山松说得那么详细罢了。然而虽然是一样的话,再听一遍,还是觉得心下落落。杨嗣昌虽然才度不足,但好歹也是忠心耿耿想收拾残局的人,堂堂督师落得这样进退两难的下场,也算是无奈之极了。但是一想到杨嗣昌要他去左良玉军中,那不就等于要他去面对李自成么?他与李自成虽无多深的交情,但毕竟有义兄弟的名义在,他又怎能和他对敌?
章质心中沉思,却听耳边杨山松唤道:“章公子,你听到我方才的话了么?”
章质忙抬头道:“是,我明日一早便改道去淅川。”
杨山松笑道:“也好,到时候我与章公子一起去。”
章质见他谈笑温文,也不似当年的轻狂少年,便心生亲近之意,道:“杨公子不须用此敬称,我表字子文,别号霞舟。”
杨山松忙也道:“小弟表字长苍,号皋庵。霞舟兄也不须如此客气。”
二人细通字号,便觉关系进了一层,又寒暄一番,才各自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