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外放(一)(1 / 1)
夜已深了,京城的酷热在难熬,也终于歇了嚣张的劲头,渐渐沉默下去。黑夜里万物皆是混沌一片,唯有薛国观的府邸里的灯光彻夜长明,仆人前前后后的忙碌着,做着薛家离京前的最后准备。
薛家对面临街的一处酒楼内,二楼厢房的窗户却开着,漆黑的窗口边坐着两个人,一人低头喝着酒,另一人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街对面的这一片光芒。
突然间凭窗远眺的那人轻呼道:“出来了!”
原本在喝酒的那人抬起头看向窗外,便见薛家的大门缓缓打开,有马车缓缓驶出。车轱辘碾过门口的青石板街道,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声音,似乎车上装的东西颇为沉重。只见马车一辆辆地出来,立刻形成了一条黑线,向城西延展开去。那喝酒的人见状不禁轻叹道:“璧卿,你看薛国观这时节还装了这么多车金银珠宝,真是愚蠢。”
凭窗之人笑了笑,道:“子文,那是用的秦将王翦之计。”
章质却是撇了撇嘴,不屑道:“王翦能用自污之策自保,那是因为他对秦王还有用处,只可惜薛国观却不知自己再无翻身之日了。璧卿,你忘记魏忠贤出京时的情况了么?那可是一模一样啊!”
吴瑄叹息不语,只盯着窗外。过了片刻,他又叫道:“子文你看,王陛彦出来了!”
果然,漆黑的门洞中走出两人,一人身材魁梧高大,正是薛国观;另一人却是年纪轻轻,身材瘦小,正是薛家常客王陛彦。两人交谈数句,便见薛国观坐进身边的最后一辆马车,跟在车队后面一起远去。王陛彦立了半刻,也欲离去,便见四面巷弄的阴影之中跃出几条黑色的鬼影,手持布袋对着王陛彦的脑袋当头罩下。王陛彦既还未来得及挣扎叫喊,便立刻被那群人扛走了。
酒楼上的烛台被点燃了,一片柔和的黄光在黑色中蔓延开来。章质和吴瑄相对坐着,早已喝完了几瓶好酒。看见王陛彦被抓,两人脸上都是一片苦笑。
吴瑄叹了口气,道:“如今总可以结案了。薛党,嘿嘿,本朝又要多出一个薛党来了。”
章质却是有些忧虑地呷了口酒,道:“王陛彦也是个直肠子,一直被吴昌时当猴耍。吴昌时啊吴昌时,你连亲外甥都要利用,也未免太狠心了一点。”
吴瑄笑道:“你以为吴昌时便是头号心狠手辣之人了么?你可知道,这官场之上如他这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出卖子侄亲朋的,乃是数不胜数。许多人看来道貌岸然,其实骨子里比吴昌时还要无耻。吴昌时的所作所为还能被你看穿,便可见他还没做到最高明的地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比起前辈来,他还差得远啊!”吴瑄说着,便把眼光放到章质身上,调笑道,“子文,这回你也是立了大功,可没想过升官么?”
章质摆手道:“我算是立了什么大功?我那弹章平平无奇,真不知皇上为何亲自点我这个小中翰的名去平台诏对。”
吴瑄却是笑吟吟地道:“皇上最喜欢用的便是你这种人。当年的温体仁是,后来的杨嗣昌也是,都是直接从微末小吏直接拔擢上来的。你可别说自己是举人,如今的兵部尚书陈新甲也是举人。自弘治初的工部尚书贾俊后,乙榜再没出过一个尚书。陈新甲虽是杨嗣昌举荐的,但若无皇上首肯,他以为他能当上大司马?”
章质却是愁色满面,摇头道:“你说的是。当日平台诏对,傅永淳和徐允祯是薛党的,袁恺却是东林。皇上必得找一个两面不涉的人来做这个恶人。如今薛党自是恨我入骨,吴昌时却也未必领我的情。我今后在朝中,更是两面难做了。”
吴瑄看着郁郁寡欢的章质,方低声道:“你可以自求外放。”
章质眼中顿时一亮,连声道:“此计甚妙!如今正该出去躲躲清静。辽东就要打仗了,若是我能在军前某一职位,那便再好不过。”
吴瑄嘴角一动,正欲说话,然而看见章质兴致勃勃,却又将满腹的话语咽了回去。良久,他才伸手熄灭了灯烛,道:“天色不早,回去吧。”
随着王陛彦被捕,一大批被牵连进去的“薛党”官员都被罢官贬谪,而以袁恺为首的一批东林言官则不断上章弹劾。在回乡路上的薛国观收到朝中的邸报,心中自是怨恨,接连上了几封奏疏喊冤,说袁恺等人是授意于吴昌时,故意打压自己。可惜皇帝早已将他视作无用之人,哪里还会回心转意呢?
一直持续到十月间,薛党的穷治才基本告终,薛党的“重要人物”王陛彦也因为贪污有据,泄露禁中密语等罪状被定为死罪。朝野上下不论是不是东林复社一党,和吴昌时有没有要害关系,都觉得他这一手未免太过狠毒了。章质眼见得吴昌时如此无情,更不愿和他多作纠缠,几次上疏自请赴辽东军前,却都被皇帝压了下来。章质无奈,只得继续做着那默默无闻的中书舍人,一日日熬日子而已。
这日下午中书散班,章质回到梅心书斋,正便见到周铸坐在店内,看来已是等了自己好久。章质微微吃惊,忙迎上去道:“周兄怎么有空过来了?走,去喝一杯,我请客。”
周铸摇头道:“我不是要你来请客的,是有人托我下帖子请你。明天巳时正,在西市高升酒楼,千万不要迟到。”
章质奇地道:“西市?那不是秋决的刑场么?明天王陛彦就要拉出去杀头了,怎么有人会在那附近请客吃饭?”
他们说着话,在旁边买书的一个客人却是凑过来说道:“这位大爷看来不是皇城根儿下的人吧?你可不知道,每次一有砍头的,这西市四周的酒店茶馆就都被人挤满,若不是事先订好座,连位子都没有呢。明天砍的那王陛彦也是薛党的要紧人物,看热闹的人想必不会少。你可是没见过那场面,手起刀落,好家伙,刺激着呢!”
章质一时皱眉,他可不知道京城人还有看杀头的爱好。周铸也是无奈,叹道:“听说去年郑鄤被凌迟的时候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人,可比不袁崇焕那时候少!刽子手割一刀,犯人便惨叫一声,下面的看客便拍着手大笑起来……”
“你可别说了……”章质不忍再听,忙让周铸闭嘴,想了想又问道:“是谁请我?你可要把话说清楚了。”
周铸笑道:“明天你早些去,自然就知道了。”
章质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人,顿时就要开口。周铸却是连忙捂住他的嘴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章质心中顿知根底,笑道:“我明白了,你回去吧,我明日定当准时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