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二）（1 / 1）

沈流光倏忽而来疏忽而去，不免让章质心中耿耿于怀，而其他村民对这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好在官军已去，村民也就先顾着自己善后了。这一场混战，村民死了十五六个，受伤的也有二十多个，剩下的人不免又是一场抱头痛哭。章质找到段雪林，见她并未受伤，心中才稍安。只是沈长兴不免长吁短叹，虽有沈流光替他解决了暂时的麻烦，可是一想到村中的百姓竟然和官军真刀真枪地干上了，心中便是后怕。好在章质和段雪林再三劝慰，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余下来的日子里，章质和段雪林也无事可做，便在村中暂时隐居下来，帮着村民料理死者的后事，顺便也照顾沈长根。谷城虽然地处偏僻，但风光秀丽，此时虽已入秋，但风景却不输春日。汉水的支流南河从沈家村南面流过，两岸风景深秀，草木葱茏，村里有些靠打渔为生的老船工们便载着章质和段雪林，指指点点，哪里是马沸峡、神女峡、五龙峡，哪里又是黄龙洞、娘娘洞。有时候竹筏绕过险滩，章质和段雪林都吓得脸色发白，那些船工们却是得意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天气不好，不能出去打渔，章质便把五六个渔家孩子聚到一起，教他们读书识字。段雪林有时也跟着听，或是逗着那群孩子们玩耍。两人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得，竟比王侯将相还要惬意。

时序流转，转眼已到了十月底，天气渐渐转冷。这日章质又在教孩子们念书，忽然屋外跑来几个年轻后生，笑嘻嘻地道：“章先生，二叔他们在水里捞起来一个怪物，浑身长毛，还有眼睛鼻子，从没见过呢。”

此言一出，读书的孩子们一个个脸上显出好奇之色。有的胆小，听到“怪物”二字便是面色发白；有的却是跃跃欲试，想看看怪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章质也是好奇，便一挥手放了学生，自己和段雪林也一起去看热闹。

只见村子外面的河滩上已然围着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人看见章质来了，便叫道：“章先生来了，让章先生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人群分开，章质便看到了眼前的那个“东西”。他有着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肤色极白，而皮肤上却布满了褐色的软毛，身上却穿着的汉服已被水冲得破破烂烂，露出胸口壮实的肌肉和黑黑的胸毛。而最显眼的则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上面刻着一个不穿衣服、被钉死的男人。

章质皱着眉拿起这个十字架来看了看，方才想起这个物件他在李逊之夫人徐氏身上也见过，正是泰西人的神祇，想来这个奇怪的家伙便是泰西人了？据说他们金发碧眼，面目如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章质俯下身，触了触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呼吸，便对身边的村民道：“这不是怪物，不过是个泰西人罢了。他还没死，要不要救他？”

众人一听那个怪物竟是“人”，无一不是大惊失色，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有人便道：“既然是个人，我们自然是要救的。”

章质等的便是这句话，便跪在那泰西人身边，双手交叠，在他心口用力挤压，按了五六下，那泰西人才吐出几口清水，痛苦地咳嗽了几声。他这一咳嗽，身边又有人大惊小怪地叫道：“果然是个人啊，连咳嗽的声音也和我们一样！”

章质笑而不答，继续按压。半晌那泰西人才悠悠醒转，睁开眼来。他这一睁眼，村民们又是一声惊叫。原来这人的眸子竟然是一片海蓝色，倒有几分像夜枭和野猫。章质是见过世面的，倒也不怕，便把他扶起来，试着问道：“先生，你怎么样了？”

那泰西人痛苦地转过头，看看章质，又看看身边的渔民们，忽然张口道：“我的主啊，是你们救了我么？”

这一声话语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原来他说的竟是一口十分标准的官话。要知道大明地大物博，各地方言不同，除了当京官的、四处跑生意的，极少有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便是章质和段雪林，也是一个北调，一个南腔。这个泰西人的中国话倒比中国人说的还好，这可真是奇了！

章质和段雪林面面相觑，一时竟都吓呆了。那泰西人竟然便自己爬起来，颤巍巍地朝章质作了个揖，道：“多谢公子相救。”

章质忙摆手，道：“不用谢。”

那泰西人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道：“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章质道：“这里是谷城的沈家村，敢问先生是怎么会落在南河里的？”

那泰西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奇道：“谷城？那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郧阳在哪里？我是从郧阳来的，路上遇到了河盗……”他说着做了个凿船的手势，一耸肩，道，“船沉了，我们的人都掉下了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章质见这泰西人尚自混混沌沌，知他受的惊吓必然不小，便道：“郧阳在谷城西边，离这里也不远。先生溺水，身子还未复原，不妨先在这里住上几日，等将养好了再上路不迟。”

那泰西人两眼冒光，忍不住双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叫道：“主啊，眼前的人便是你赐给我的礼物么，全能的主啊……”他一把握住章质的手，道：“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

章质见他神神叨叨的，心里也是好笑，便和村民们扶着他慢慢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沈家村靠近南河，村中人多半熟悉水性，也知道溺水人该如何救治。几个老人来给这洋人把了脉，开了方子。章质去县城里抓了药，便在厨房里熬上了，段雪林却是对这个泰西人颇为好奇，坐在他对面问：“你叫什么名字，是泰西什么地方的人啊？”

那泰西人道：“我叫威廉·杰瑟夫·马歇尔……”他看看段雪林一眼迷茫，忙道，“姑娘如果嫌麻烦，可以叫我的汉名。我叫马亨，字同升，是葡萄牙……就是你们说的佛朗机人。”

段雪林又是好奇又是惊讶，忙不迭转过头去笑着对章质道：“子文，他竟然有个汉人的名字，还有表字呢！”

马亨笑道：“姑娘不要惊讶，我们也要……入俗随乡呢！”

段雪林忙纠正道：“错了，是入乡随俗！”她侧目见马亨并不生气，便又问道：“马先生，你来大明干什么啊？”

马亨面上顿时露出艳羡之色，道：“我早就听说，在东方有个强大的国度叫明国，那里的人个个都可以穿丝绸衣裳，用瓷器用具，简直比天堂还要富庶。我有不少朋友都是教会里的传教士，这次我就是跟着他们来大明传教，也好让你们找个不信主的国度也能被主的光辉所覆盖。”

段雪林扑哧一笑，道：“你们可真了不起，为了传这个教，冒着海上的大风大浪过来，定是非常辛苦了。你如今来了我们大明，可觉得跟传说里的有什么不一样么？”

马亨想了想，道：“我刚来的时候，是在你们南方的一个叫做广州的城市。那里很漂亮，街上卖什么的都有，茶叶、瓷器、漂亮的丝绸衣裳，还有很多奇怪的食物。我后来又去了泉州、杭州、松江，那里也都很繁华，很富有。但是当我来到你们中原，却发现有好多穷人，到处都在打仗，还有劫匪……”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不知该如何接口下去，段雪林听了这话也颇为尴尬。章质正好端了药进来，转过话题道：“先生除了传教，还懂什么？不知是否精通火器？”

马亨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不但传教，还会造大炮，你们大明的人也要向我求教。”原来马亨在葡萄牙也是贵族出身，传到他这儿家庭虽然落没了，却依然学了不少天文地理知识，尤其善于机械物理一道。然而等到了中国他才知道，中国人虽然富庶，却是从没有接触过这些系统的科学知识。好在如那徐光启、李之藻等官员颇有见识，一想到西学可以造出更厉害的大炮，还可以改善农田水利，编纂天文历法，也都愿意放下身段向他们求教。马亨来时徐光启已然逝世，但江南民风素来颇为仰慕西方格物之学，因此马亨这些年在乡绅名宦间游走，也过得逍遥自在。

此刻章质听他说自己懂得火器，心中便是一喜。他刚到北京时曾读过徐光启和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又翻过几页孙元化那些讲大炮制造的书，颇觉有趣，此时便动了求教之意。只是他不敢贸然开口，便先端上汤药，问道：“先生从郧阳出发，是要到哪里去？”

马亨道：“我是要去松江看一位朋友！他是你们大明的汉人，但是入了教，我们……有过一缘之面。”

段雪林又笑着纠正道：“错了，是一面之缘！”

章质却是心中一动，道：“敢问是哪一位？”

马亨道：“他叫徐骥，是大学士徐光启先生的儿子，你知道吗？徐光启先生也是信教的，他的教名叫做保罗……”

章质又惊又喜，叫道：“原来是他，你们怎么认识的？”

马亨道：“你也认识他么？这位徐先生真是好人，和他死去的父亲一样，都是主的信徒。我在松江住的几年，一直是他照顾的我。如今我本来在郧阳给一位教友施洗，后来接到了徐先生的信，便打算动身前去，没想到半路上却遇上了河盗……唉……”

他正叹着气，段雪林却是笑道：“徐先生不是李夫人的父亲么？子文哥哥，这可真巧啊！”

章质点点头，道：“对啊，我一向便是钦佩李夫人有那么好的西学底子，若是能见到她的父亲，好好讨教一番，那才是最好的事情……”

马亨一听这话便知道了章质的意思，立刻道：“那么公子就跟我一起去松江吧，徐先生为人最和气，一定会喜欢你的。”

章质微微一笑，却转头问段雪林，道：“妹子，你想去松江么？”

段雪林莞尔笑道：“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反倒来问我——我若说不想去，你便肯不去么？反正如今在沈家村里也无事可做，去江南游历一番，倒也不错！”

章质心中大喜，这边打定了主意要随马亨一道去松江。马亨又在村中养了三四日，章质趁这个机会将自己和段雪林身边的积蓄拿出五十两银子给沈长兴，托他照顾沈长根，待到马亨身子大好了，三人便在南河登船起行，顺江东下，向江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