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南征(一)(1 / 1)
崇祯十二年三月初八,清兵在一路耀武扬威之后从青口山北归。此战持续半年之久,明军却没有打过一场有效的歼灭战。将领们不敢正面迎敌,只知尾随跟踪;朝廷中枢调动不灵,一再贻误战机。清军深入二千里,破城七十余座,涉及顺天、保定、河间、真定、顺德、兖州、济南七府,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令人感叹不已。
京师解严,被恐慌压抑了六个多月的京城百姓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章质也在同一天被释放出狱,李逊之亲自来接他回府。上了马车,章质才向李逊之问道:“那日你突然不辞而别,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李逊之虽知戏班子被抓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却还是勉强笑着摇头道:“哪里有什么事了?无非是璧卿刚得了一函宋版,非要叫我去验看真假罢了。”
章质将信将疑,见他不肯吐实,便也不再询问。马车一路行经大街小巷,章质百无聊赖地掀起车帷向外张望,忽见杂乱的人群中一个青衫女子的身形一闪而过,竟然颇有几分熟悉。他不由得一愣,忙叫道:“士谦,停车!”
李逊之不明就里,只好让车夫停车。章质跳下车细细一看,果然便见方才那女子的身影混杂在人群之中,却是段雪林。只见她青布包头,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粗布衣裙,作贫民女子打扮。章质觉她行踪诡秘,正想上前跟她打个招呼,然而段雪林似乎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几步拐弯便淹没在了人海中。章质追了几步不见她人影,颇觉失望,忽见前面街头人流簇拥,都往一处汇去,不由得微微一奇,便拉住身边一人问道:“敢问兄台,你们这是去看什么?”
那人道:“小哥不知道今日是苏家班流放的日子么?大家都要赶过去送送这些被杨嗣昌下陷害的好汉子!”说着他匆匆一拱手便混在人群中去了。章质只觉浑身一僵,忽地转身攀住李逊之的胳膊,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逊之脚下踉跄了数步,忽然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拉扯住方才那人,尖声道:“苏家班的案子判下来了?是……是流放?”
那人也吓了一跳,躲开数步才结结巴巴地道:“你那么着急做什么?今早审结的案子,当场就定了杖八十流二千里,已经施了刑,这就要上路了!”
“这么快?”李逊之还要再问,那路人却摇摇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章质见李逊之双眼失神,忙快步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急急问道:“究竟怎么了?”
李逊之突然清醒过来,长叹一声,苦着脸把苏家班被刑部抓去一事一五一十说了。章质只听得又气又怒,连声道;“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说着转身便要随着人群去看,李逊之忙拉住他道:“你可千万别莽撞,保不齐杨嗣昌正等着你去自投罗网呢……”
章质咬着牙道:“你若怕死,自己回去便是!”
李逊之却是最不受激的,顿时叫道:“你这是什么话?写《精忠记》我也有一份子,我如何会怕死?咱们一起去便是!”
当下两人打发马车先回去,便顺着人流一路而来。从宣武门出了内城,外城早已被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城外关厢本就是车水马龙之地,此时更是乱哄哄一片。若非巡城御史派了兵丁弹压,早已要闹翻了天去。章质和李逊之沿着路推推挤挤往前走,忽听有人叫道:“来啦,来啦!”
人们顿时都喧闹了起来。章、李二人忙停住步子,踮起脚后跟从人群中看去。只见远处来了两队旗甲鲜明的官差,中间则押着五六十个身穿白布衣裳的囚徒,个个带着枷铐锁链,背上身上斑斑血迹,脚步蹒跚,显然是刚刚挨过一顿杖刑的缘故。李逊之在人群中一搜寻,便看出苏家班的二十多个伶人全在其中,不由得暗自咬牙。章质却暗自一拉他的衣角,低声道:“我已问明白了,全是充军到湖广左良玉军中。”
李逊之只觉一颗心顿时凉了大半,颤声道:“湖广在千里之外,他们又挨了刑杖,如何能撑到那里?这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章质叹了口气,便沉默不语。两人犹自闷闷,忽觉有人挤近身来,低声叫道:“章公子,李公子!”
章质和李逊之一扭头,却见段雪林不知何时又出现了。李逊之正要叫声“段姑娘”,段雪林却忙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们跟我来!”
三人挤出人群,寻了个僻静处,才见段雪林双目红肿,神情憔悴,却还勉强笑着向两人一福,道:“见过二位公子了。”
二人忙还了礼,李逊之叹道:“这回连累无辜,真真是我们该死,如今见到段姑娘,我们是要无地自容了。”
段雪林微微低下头,道:“我们演《精忠记》都是自愿的,并没有谁强迫我们,李公子这话过矣。”
李逊之一时语塞,章质却问道:“为何段姑娘没有被捉?稼翁可好?”
段雪林道:“我和师父恰好躲过这一劫,师父如今住在行人司司正吴老爷家里。今日戏班子的人上路,吴老爷本不让我和师父出来看,我却担心爹爹弟弟,所以独个儿跑出来了。”
“令尊和令弟也在其间?”章质奇道。
段雪林目露焦虑之色,低声道:“刑部来抓人的时候,我爹爹正带着弟弟在苏南会馆找我大师兄聊天,他们认定我爹爹弟弟也是戏班子的同伙,所以一并抓了。”
李逊之皱眉道;“原来竟还牵连了令尊令弟?我们这祸可闯得越发大了……那段姑娘如今要往何处去?”
“如今我还是刑部缉拿的要犯,不敢再连累二位了。”段雪林盈盈一拜,原本忧愁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坚定之意,“我爹爹弟弟被充军湖广,我作为女儿,自然要一路跟随照应才是。或者竟是能用我一命换出他们两人,那便最好不过了。”
她一说这话,李逊之便连连摇头,道:“你都逃出来了,哪能再回去送死?”他环顾四周,道,“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回府,我们慢慢商量。”
段雪林本是不愿再连累章、李二人,然而内心中却也不愿束手待毙,想了想便也允了。三人抄小路匆匆回到李逊之府上,吴瑄早已来了,一见段雪林也在其中,不免也吃了一惊。李逊之把事情三言两语说了,便叫妻子带段雪林下去更衣休息,自己则带着章质和吴瑄往小书房去商议。
童仆上了茶轻轻退下,吴瑄便拿起桌上的一份文稿道:“这是今日的邸报,你们都看看。”
李逊之和章质接过一看,只见头一页便写着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的弹章,原来是弹劾此次清兵入关战守不利的相关官员的。李逊之和章质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脚步声轻轻,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夫君,章公子,邸报上写的什么?”
李逊之一抬头,却见是徐润娘来了,不由得微微一皱眉,道:“润娘,你怎么出来了?”
“好奇看看,这也不成么?”徐润娘笑道,“当年贱妾随父亲和祖父在京里的时候,这些邸报可也没少看呢。”
李逊之笑道:“那时候你才几岁?哪里看得懂邸报了?”他打着趣儿,章质却是面色凝重地道:“李夫人,邸报里写的是张缙彦弹劾朝臣的奏疏。他这次可是出手狠辣,一扫一大片,连卢帅都牵连进去了。”
徐润娘奇道:“这是何意?”
李逊之也敛了笑容,道:“他把此次失事的人员分作五类:墙路入口、青山续入、残破城邑、失陷藩封、饱飏出口,提到了杨廷麟、孙传庭、陈新甲、高起潜等一批高官之余,也提到了卢帅!”他说到这里,便忿忿地将邸报在桌上一甩,道:“他竟不知道卢帅死得冤么?居然还把他列在罪臣中间!”
徐润娘秀眉微蹙,又问道:“那他可曾提到杨嗣昌?”
章质接口道:“自然也提了,他说兵部尚书杨嗣昌是‘诸臣之罪皆归其身’,又说首辅刘宇亮‘无安内攘外之功,致卤莽之笑料’,还批评群臣游谈浮言,不肯实心任事。”
李逊之不满道:“他这叫各打五十大板,难道皇上还能把‘群臣’都处分了不成?他对杨嗣昌是明贬实保,无非是想大而化之罢了。”
他说着这话,徐润娘和吴瑄却是同时一笑。吴瑄知道徐润娘要说话,便向她点头示意。徐润娘才微笑道:“夫君此言差矣,以贱妾愚见,这倒是张缙彦高明之处。”
李逊之忙问道:“如何?”
徐润娘道:“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如果张缙彦列举有罪之人,唯独不提卢帅,那他便坐实了朋党之名;他又将杨嗣昌与刘宇亮等诸臣对举,也显示出他并非是为了打击杨嗣昌而是实心讨论政事。只不过这个张缙彦做言官还要如此揣摩上意,若是以后真当了部院大僚,只怕也不是国朝之福。”
章质听了这话却暗自点头,他素知道这个张缙彦表面豪爽阔达,背地里却喜欢投机取巧,品行颇为不端,因此听徐润娘如此评论,倒也觉得没什么不妥。李逊之却是对张缙彦了解不深,听妻子这般说,便是默然不答。
众人一时都不说话,又是徐润娘打破了僵局,道:“如今这段姑娘的事,你们是如何打算的?难道你们还真要让她在李府里藏一世不成?”
吴瑄沉吟道:“段姑娘的事情倒不难解决,只看她愿不愿意再回到吴昌时府上去。若是回去了,那定可保得她平平安安。”
章质虽不知吴昌时的身份,却仍是斟酌着道:“段姑娘一个人怎么都好说,关键是他父亲和弟弟都一道被捉去了。她是孝女,这关头若要她独自活命去,只怕她也不会愿意。”
吴瑄沉默了一下,才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章质站起身来,郑重地道:“我想陪着段姑娘护送她父亲弟弟去湖广。”
此言一出,李逊之和徐润娘都变了色。吴瑄缓缓起身,望着章质道:“你要想清楚了,这可不是儿戏!”
章质神情落寞,低声道:“你们遇上这许多麻烦事,说白了都是我一个人惹出来的。到了这等关头,我又如何能够独自撇清?杨嗣昌最恨的人是我,连累到你们已是不该,何况还有更无辜的人?段姑娘要去找她亲人,其余那些伶人们又何尝没有亲眷在为他们担心忧愁?总而言之,这事我绝不能坐视。”
李逊之顿时怒道:“章子文,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害怕被你连累么?连段姑娘都说了,苏家班演《精忠记》全是自愿的,难道我们就是被迫的不成了么?就算没有你,遇到卢帅的事情我也自会为他鸣冤,我李逊之乃东林遗孤,从不是胆小怕事的孱头!”
他气得青筋爆出,面孔通红,章质却并不动容,只是缓缓侧身避过了他的双眼,低声道:“士谦,我知道你的意思,让我去吧。”
李逊之身子一晃,便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般慢慢软了下来,坐倒在椅子里,“呵呵”地干笑两声,才道:“我不管你,由得你去!”
吴瑄却不像他如此感情用事,先端了两杯茶给李逊之和章质,才道:“子文,你要和段姑娘一道随流人南下,这件事是颇有几分棘手的。朝廷自有法度,不允许家属跟随充军的犯人一路,你可想好要怎么办了么?”
章质却不迟疑,只是淡淡笑道:“无非是多花些银钱罢了。京里人多口杂,肯定不行,等出了京师到了偏僻所在,只要把押送的差官都买通了,他们自然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好,好!无非是多花些银钱——”李逊之却又直起身子来,冷笑道,“你有钱么?别看我,我一个铜板都不会借你!”
章质从辽东出来时身上便没带多少金银,从战场上回来更是身无分文,此时听李逊之夹枪带棒地一顿讥讽,倒还真发起愁来。李逊之见他不接口,心中便有了三分得意,又站起身来好声好气地劝道:“你怎么也和人家小姑娘一样爱做傻事?快别说这事了,咱们再慢慢从长计议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