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清明夜雨（1 / 1）
清明节总是雨水比较多，宋君伟打着伞，把一大束向日葵放在两个墓碑前，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向日葵是他爸专门挑的结满瓜子的向日葵，无比巨大的一坨，堆在墓碑前，两个墓碑都被挡的牢牢的。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扫墓的亲人干的好么，怎么看怎么像捣乱的！
宋夫人牵着宋子琪，老宋先生打着一把伞，墓其实只是衣冠冢，里面埋着一对二货夫妻的肩章和一枚国徽，墓碑上刻着的名字，韩襄，李晓逸。
对于老宋家全家来说，这对二货干过的最糟心的事，就是给他们留下个儿子叫韩逸，天天把宋夫人气得倒仰。
“咳咳。”宋夫人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放心吧，你俩生的那个小兔崽子，现在已经是少将了，天璇的舰长，比你俩当初厉害多了！”
暗处躲着的特勤无一不黑线，这种祭拜先人的严肃场合，咱能不逗比吗？能用词专业一点、深沉一点、包含感情一点吗？
“那个死崽子还不结婚，准备当一辈子撸瑟吗？”宋夫人说着说着，气不打一处来。
宋子琪急忙拦住自家老妈即将出口的脏话，每年来看她的韩爸爸和李妈妈，最后都变成自己亲娘表演脏话艺术，话里话外不是在骂韩逸是个兔崽子，整天发神经还不娶媳妇，就是在损自己的一双儿女，横看竖看都没韩逸有出息——尤其是宋子琪又被单位炒鱿鱼了的那段时间。
“那个，大伟啊。”宋爸爸忽然说，“嗯……有个事，我们一直没跟你说，现在我和你妈妈合计合计，不应该一直瞒着你。小时候没说，是怕你伤心，现在嘛——”
宋君伟忽然觉得有点惊悚，什么事要在墓地里说？
宋爸爸拉着他的手，指着墓碑说：“李晓逸啊，你儿子长大了，现在是北大的中文老师。”
宋子琪一脸惊悚地望过来，宋君伟本人都吓傻了。
“其实你是李妈妈和我的儿子。”
“……爸……这怎么可能！我以为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正常人！”宋君伟哭丧着脸，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没有中二病、也不抽风、不二货的好少年，难道自己身上也有跟大哥一样的基因？
“什么鬼话！”宋夫人一拳砸过去，“你老娘我才是正常人！”
妈妈！你最不正常好么！
“你大哥知道这件事，不信就去问你大哥好了。”宋先生一脸无赖的表情。
“爸，妈，我是你俩生的吧？”宋子琪忽然插嘴。
“你是。”宋夫人没好气儿地说。
“二哥，你节哀，我不会因为你也是二货就歧视你的！”宋子琪幸灾乐祸地拍拍宋君伟的肩膀。
“滚吧，你才是全家最二货的好么！你找到工作了吗？”宋君伟大怒。
宋子琪目瞪口呆，心虚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不对啊，我才大二啊我找你妹的工作！之前那是暑期打工好吗！！！”
这一家人有谁不二货的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吗？周围的特勤都快吐槽吐出血了。
清明时节的雨下个不停，据说那是长眠的灵魂因为思念，乘着雨露归来，落在至亲至爱的脸上，流连不去。
这个组合得奇奇怪怪、背后八卦足以写一篇搞笑小说的家庭，每年都在这个时候来看看逝去的英烈，其实很多时候，也是希望如今征战在星空的那一个，能够完完整整地回来。每次韩逸发回来的邮件都是各种扯淡，什么今天晚饭的营养丸不知道谁做的简直突破难吃下限，要不就是胡扯一些新做的衣服不如以前料子好。
他从不提及他面对的战火，星空沉寂亦无言以对。
“哎？你是——”宋君伟忽然转头，小路那边走来一个同样打着伞的人，清明时节墓园里难得地热闹，可韩家夫妇的衣冠冢在一个小山坡上，因为是烈士所以单独圈出来，一般没有人往这边走。
“我是……韩逸少将的属下，替他来献一束花。”
宋君伟因为崇拜自家大哥，混成个伪·军迷，只勉强能看出对面这人是个现役，不过好像是文职？自家那么丧病的大哥，手底下能有活得这么好的文职？看脸比自己年纪大，五官并不十分出众，至少没自己大哥长得帅，可是合在一起却有种温暖如晨曦朝阳的柔和，安静、含着笑，是岁月中洗练过的玉，通透典雅，额前垂落的额发略有些长，半遮挡着润泽的眼，即使文学修养极高的宋君伟，想来想去也只有“如沐春风”这四个字最适合他。
宋子琪已经满眼桃心，对方也捧着一束向日葵，却是小朵的、专门用来观赏的花，阳光金色的光泽凝固在花瓣边缘，握在修长的指间——
——赵文斌的外表总是具有这种欺骗性。
“小逸托你来的？”宋夫人显然难以相信自家儿子能有这么温和沉静的属下，“他自己在干啥呢？忙吗？”
眼尾扫过，跟在这人身后的那个警卫员，似乎真的是韩逸的警卫员。
“阿姨您好。”赵文斌微笑着，其实有些许紧张，“舰长没有假期，不能随意下舰，这几天是母舰的轮换期，舰长现在人在新兵基地。”
“这样啊……”宋夫人点点头，然后又说，“你帮我转告他，有假期赶紧回家，自己在外边注意别感冒什么的，就算再忙也得吃饭！”
五代体会感冒？五代体没工夫吃饭咋办？直接接生物电流，插头充电妥妥的好么！不过赵文斌点点头说：“好，我一定转告他。”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相框，递给宋子琪：“你是子琪对吧，你哥哥给我看过你的照片，他说你想要一个外星陨石做的沙画，让我给你带过来。”
宋子琪接过那个沙画，画的是银河系的俯视图，旁边还画了个扎羊角辫的女娃娃，应该是要画宋子琪小时候的样子，估计是出自韩逸本人的手笔。
痴心碧血不曾改，哪料今朝风雨稠。
小姑娘打从一出生就顶着哥哥的光环加成，出门去幼儿园小朋友都羡慕地看着宋子琪，有一个在远航军当兵的哥哥，多棒啊，宋子琪骄傲地挺着小胸脯，和小朋友玩过家家都会被推选扮演将军。可是提起大哥，渐渐地宋子琪会觉得迷茫，随着年岁渐长，别人家的哥哥姐姐在周末领着弟弟妹妹去游乐园，自己所谓的大哥一年最多几封邮件，甚至宋子琪都不记得韩逸到底长什么样子。再多的荣誉和光环，比得过别人家里去帮妹妹打小流氓的普通哥哥？星光太过遥远，每每跟着爹妈一起紧张地守着每晚的新闻联播，长辈生怕听到一丝一毫远航军打仗的消息，可偏偏又战火不断。
时间久了，宋子琪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大哥，她十九年也没见过大哥几回，上次更是进家门不到五分钟就走了，身前身后跟着特勤，她的姑姑姨妈们不止一次劝自己爹妈，何必还管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总是被宋夫人毫不留情地骂回去。
“谢谢你……很好看。”宋子琪拿着那个沙画，手却有些微的颤抖。一年前大哥回家，连口水都没喝上就被紧急召回，自己当时还在打电话，室友去旅游，从外太空带回了陨石碎屑做的沙画，自己不过是迎合着室友称赞了两句，居然被韩逸听了去。
“我大哥居然会画画？”宋君伟伸头来看，啧啧称奇，“他不是专业拆画板吗？”
“他跟宣传部的妹子学了很久。”赵文斌不禁感叹，听说那段时间宣传部的妹子被烦得差点内分泌失调，“自己没一点艺术细胞，还非得缠着宣传员，最后还拿舰长的身份吓唬人家，不教他就扣发晚餐。”
宋夫人和宋君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称赞，果然是韩逸才会干的无耻事。
而后宋夫人开始拉着赵文斌，各种打听韩逸的近况，然后就开始八卦自己儿子的各种事迹，什么在学校把老师的教案扔了回家被罚抄书，这都是小意思。想想韩逸曾说，这个女人当初爬上二十层楼，威胁韩逸若是敢报军校就跳楼，结果恐高症发作早产了……不由得心生敬意！
宋子琪安静地听着，忽然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她一共有两个哥哥，虽然那个人身在遥远的星空，但却从未将他们遗忘。
宋夫人不知怎地，话里话外反反复复透露出一个意思：虽然我儿子很中二，但我儿子除此以外没任何缺点，容貌姣好品行端正三观正直根红苗正，你遇上了那真是大大的福气千万不能错过……
这真的不是介绍对象的节奏？周围的特勤又开始吐槽。
“赵先生！”另一名警卫员忽然急急跑来，在赵文斌耳边说了些什么。
“什么？巡航队已经过去了吗？”赵文斌惊愕，“在国境线内？”
警卫又说了些什么，赵文斌点点头，然后对宋家人说：“天璇通知紧急集合，我这就不再打扰几位了。”
“紧急集合？”在一边紧张地打量着警卫员的宋夫人一听，立刻拉住那警卫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警卫员说没有，可宋夫人却一副怀疑的样子。
“小赵，你说，出什么事了？没出事你刚才表情都变了！”宋夫人犀利地指出。
赵文斌沉吟了一下，思考了一下说辞，然后安抚道：“是舰长通知天璇紧急集合，舰队开拔，有一小波恐怖分子的踪迹，我们要去追踪，别担心，不只是我们一个舰队，不会有危险的。”
宋夫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才让警卫员带走了赵文斌。
“妈，你看你！”宋子琪嘟囔了一句，“你刚才都说的什么呀，我哥又不是赔钱货，你至于这么推销吗？”
宋夫人气势万千地剜了宋子琪一眼：“你懂什么，情商这么低活该找不着对象！你娘我用鼻子闻，都知道，什么下属？那个姓赵的百分百是你哥情人！下属？下属能对你哥生活细节了如指掌，还来这替他祭拜爹娘？”
卧槽？宋子琪和宋君伟集体露出呆滞脸，宋爸爸虽然没表现出来，不过明显也是吃了一惊。
“人还不错，我就喜欢这种温柔贴心的好孩子。”宋夫人喜滋滋地点点头，养了这么多年，猪终于出去拱白菜了！而且这颗白菜还很可口的样子，“好极了！你们大嫂有着落了，你俩还不抓紧时间！尤其是子琪，回家跟我去填相亲表！”
“啥？相亲？不！救我！大哥救我！！！”
云开日出，清明的雨缠绵，也终于有一刻停歇，阴云散去，露出澄澈的阳光和辽阔的晴空，远在星辰彼岸的人，若是知道他背后一切安好，想必也当无憾。
墓园渐渐恢复宁静，只有几只麻雀落在墓碑旁，专心致志地啃着向日葵上的瓜子。
韩襄的墓碑后，刻着一行小篆：
我不曾拥有阳光，可我热爱你们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