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夫宰天下,譬犹制锦。初欲验其能否,先当试以布帛,如无能效,所损或轻。今捐相位以试验贤愚,犹舍美锦以校量工拙,脱致隳坏,悔将何追!
国家之与百姓,上下如同一身,民乃国之血气,国乃民之肤体。血气充实则肤体康强,血气损伤则肤体羸病。未有耗其血气能使肤体丰荣者。是故民富则国富,民贫则国贫,民安则国安,民困则国困,其理然也。昔鲁哀公欲重敛于民,问于有若,对曰:“百姓足,君敦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以此推之,民必须赋轻而后足,国必待民足而后丰。《书》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历考前代,因百姓富安以致乱,百姓困穷以致治,自有天地以来,未之闻也。夫财者,土地所生,民力所集,天地之间岁有常数,惟其取之有节,故其用之不乏。
今世荣欲以一岁之期,将致十年之积;危万民之命,易一世之荣;广邀增羡之功,不恤颠连之患;期锱铢之诛取,诱上下以交征。视民如雠,为国敛怨。果欲不为国家之远虑,惟取速效于目前,肆意诛求,何所不得。然其生财之本既已不存,敛财之方复何所赖?将见民间由此凋耗,天下由此空虚,安危利害之机,殆有不可胜言者。”——什么叫国之大蠹?这就是国之大蠹!
再次,说卢世荣当初信誓旦旦,说能不害民而增收,结果压根没有成功,这是欺君之罪:
“计其任事以来,百有余日,验其事迹,备有显明。今取其所行与所言而已不相副者,略举数端:始言能令钞法如旧,钞今愈虚;始言能令百物自贱,物今愈贵;始言课程增添三百万锭,不取于民而办,今却迫胁诸路官司增数包认;始言能令民快乐,凡今所为,无非败法扰民者。若不早有更张,须其自败,正犹蠹虽除去,木病亦深,始嫌曲突徙薪,终见焦头烂额,事至于此,救将何及?”
最后,当然还要表忠心:
“臣亦知阿附权要则荣宠可期,违忤重臣则祸患难测,缄默自固,亦岂不能!正以事在国家,关系不浅,忧深虑切,不得无言。” ——我一个御史,说卢世荣的坏话,就有可能“不测”,皇上看这卢世荣擅权到了什么程度?
世祖接到这个奏章,自然惊骇莫名,于是命安童集诸司官吏、老臣、儒士及知民间事者,同卢世荣听陈天祥弹文,并令陈天祥和卢世荣二人同赴上都廷辩。
忽必烈是很喜欢让大臣在自己面前辩论的,理越辩越明嘛,通过听辩论还让自己的判断更准确。卢世荣当初的发达就源于廷辩,他并不惧这个。
可是,当他风尘仆仆赶到上都的时候,得到却是一道旨意:将卢世荣绑缚宫门外——现在没有辩论,只有大批判了——皇帝身边无论理政之臣、宿卫之臣还是词章之臣几乎异口同声弹劾卢世荣,这种状态下怎么可能还有卢世荣说话的份?
中书右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御史中丞阿刺帖木儿、御史中丞郭祐、侍御史秃剌帖木儿、中书省参政撒的迷失、翰林学士赵孟頫等大臣秉承世祖旨意对卢世荣声讨问罪。很快便拟出了“不经丞相安童,支钞二十万锭;擅升六部为二品;仿效李璮的办法,要急递铺用红、青、白三色囊转行文字;不与枢密院议,调三行省万二千人置济州,委槽运使陈柔为万户管领;用阿合马党人关闭回易库,罢白酵课,立野面、木植、磁器、桑枣、煤炭、匹段、青果、油坊诸牙行”等十条大罪。卢世荣知道现在再辩驳也无意义,“一一款伏”,于是被正式下狱。
【正文】
从上任到沦为阶下囚,卢世荣的宰相生涯不到半年便结束了。他树敌过多,以至于一朝覆亡,看似不能算作是汉法派一手操作的结果。但在卢世荣下狱后,真金太子保奏郭祐、杨居宽为中书参知政事,同时,阿术的从弟帖木儿也因“于汉人语言无所不通,久淹下位,宜升用之” 的理由被安童卓拔为参知政事。卢世荣的倒台,成果都被汉法派摘取,而其曾启用的“阿合马党人”也面临着再次被清洗的命运。于是,汉法派和理财派之间的矛盾愈加尖锐,斗争迅速升级。
新的宰辅班子刚成立半年,阿合马余党答即古阿散等人便奏请进行大规模钩考,世祖从其请,并让答即古阿散主持对中书省的钩考,一时间鸡飞狗跳,“人情危骇”。新任的参知政事郭祐迅速反击,奏明:“以自平江南,十年之间,凡钱粮事,八经理算” ,奏请停止了钩考。
可答即古阿散等人虽输了一招,很快便抓到了一个让汉法派几乎万劫不复的机会。因为世祖的察必皇后(真金母)在至元十八年(1281年)年病死,至元二十年(1283年),立弘吉刺氏南必为后。忽必烈年近古稀,相臣常不得见,便向南必皇后奏事。女人干政在汉人儒士眼中是很不得体甚至危及社稷的事,于是南台御史曾封章上言:“帝春秋高,宜禅位于皇太子,皇后不宜外预。”
真不知道这位不知名的御史是不是理财派安插在御史队伍里的内线,这奏疏简直就是把太子往火坑里推——谁不知道让老子让位给儿子是不忠不孝之举?这要是让老皇帝看到,太子会有好果子吃?
真金太子得知有这封奏疏,惶恐不已,御史台都是太子的人,便秘其章不发,以为可以遮掩过去。可答即古阿散等人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其事,立即向世祖奏请收内外百司吏案,以大索天下埋没钞粮为名,查封御史台吏案仔细查找,非要揭露出来不可。御史台都事尚文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御史台能顶住了,将事情原委告知中书右丞相安童和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两位大臣商量之后,决定将奏章秘藏不交。岂料,答即古阿散见搜不出来,干脆直接上告世祖,命大宗正薛彻干去取奏章。
被逼到死角,安童和玉昔帖木儿也束手无策,事情一旦揭露,不但太子之位不保,安童、玉昔帖木儿恐怕也要被株连。危急时刻,尚文献计,让二人先计夺谋,抢先至世祖驾前陈述事情经过。
得知竟有人撺掇儿子夺权架空自己,忽必烈勃然大怒,面对跪地俯首的安童和玉昔帖木儿,历声责问道:“汝等无罪耶?”丞相安童带头认罪道:“臣等无所逃罪,但此辈名载刑书,此举动摇人心,宜选重臣为之长,庶靖纷扰” ,进过反复解释,忽必烈怒气渐消,也看出这是有人要陷害太子,不再追问。不久,自己为聪明的答即古阿散及其党羽蔡仲英、李蹊等因奸赃罪被被诛杀。汉法派最大的一次危机终于过去。
可惜,一向仁慈孝友的太子真金却因为这件事忧惧不已,以至一病不起。是年十一月,卢世荣最终被杀,且死后尸体喂了旱獭,仅一个月后,太子真金便在忧惧中与世长辞,年仅四十三岁。
可以想象,真金太子之死对于汉法派的打击何等巨大,他们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大旗和保护着,也失去了未来的希望——世祖的其他儿孙没有一个倾心于汉法。卢世荣倒台以及答即古阿散一党的覆灭都无法弥补这一损失。
耶律铸赋诗悼念太子,诗云:
象辂长归不再朝,痛心监抚事徒劳。
一生威德乾坤重,万古英名日月高。
兰殿好风谁领略,桂宫愁雨自萧骚。
如何龙武楼中月,空照丹霞旧佩刀。
诗中充满了悲哀、失望、萧索、无奈,这可说是所有汉法派官员心情的真实写照。但政治容不得感情,他们必须迅速摆脱颓废的心态去面对新一轮的绞杀。
因为在卢世荣倒台之后,他的举荐者,那个一直在幕后的桑哥终于不得不亲自出马,担任理财之臣。而卢世荣的失败也给他以深刻的教训——必须在短时间内见到实效,一旦考虑长治之策便会腹背受敌。如果说卢世荣从本质上与阿合马决然不同,那么桑哥便是阿合马的翻版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正文】
按说,卢世荣是桑哥举荐,其倒台桑哥也多少会受点牵连。可桑哥甚为聪明,对卢世荣的获罪既没有任何援助,也没有落井下石,摆出一副“我是打酱油的”模样,而想要扳倒卢世荣的人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故意忽略了桑哥的存在。
然而,对于这些故意忽略桑哥的人来说,尤其是汉法派官员来说,桑哥是比卢世荣更为可怕的存在。早在至元二十三年,桑哥便具列中书省宰执等官人选名单中,朝廷上有所建置以及人才进退都让他参与议决。作为掌管佛教和吐蕃事务的总制院使,竟受命预议政府大臣人选,有元一代绝无仅有,可想而知,这样倍受宠信的人一旦正式成为宰辅,其权势与跋扈绝非卢世荣可比。
至元二十四年闰二月,世祖召集中书左丞麦术丁、参知政事杨居宽、帖木儿、集贤院大学士阿鲁浑撒里以及翰林学士叶李、程钜夫、赵孟頫等人商议钞法,其实是在商议新的理财之臣人选。此时,帝国进攻安南无功而返,世祖正在积极筹备第二次出兵,对缅甸蒲甘王朝的征伐也在最紧要阶段,而东道宗王乃颜已有叛乱之意,朝廷要准备平叛。在日出斗金的战事接连不断的同时,大都又发生饥荒,饥民需要赈济。面对每个月平均花销五十万锭的局面,掌管财政的麦术丁等人已经无力回天,见世祖问起,干脆回答:“自制国用使司改尚书省,颇有成效,今仍分两省为便。” 请世祖如阿合马时代一样再设尚书省专管理财——这活我干不了了,您爱用谁用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