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第一百一十四章 痛(1 / 1)
当时正在巡视龙口卫船厂扩建的凌铮,惊闻噩耗后匆匆赶回,犹不敢置信此事为真,跑到山体滑坡的那处看了后,又不认命地自己亲自进了山崖底下一回,最后还是脸色灰暗地回了玉府的灵堂。
因为对外说的在室女、父母双亲仍在和尸骨未存的原因,玉池南的丧事并不大办,也拒不收礼。设在灵堂的棺中只放了一整套玉池南素常穿的衣物,除了全府挂满了丧事的白幡,请了西山寺的大和尚一天念一回经,其余并不铺张,朴素的近乎安静,只有深深的哀伤笼罩。
凌铮面上冷得挂了冰,对着放了衣冠的棺木缓缓行了三次躬身礼,扶了迎上前的崔明轩坐下,只紧握了握他的手,开口道了两个字:“保重!”之后再不发一言,走去与颜庭谦两个对坐着,木然烧了两夜的纸,为玉池南守了两夜。直到昨日发丧,凌铮亲眼看着棺椁入土,立好了衣冠冢,这才被崔明轩劝了回去。
他一觉睡下,直到今日下午方才昏昏而起,坐在床沿半晌无言,突然就起身直接往玉府来。安和几个心里叫苦,将军连守两夜,才亲送了棺椁入土,一醒来又过去玉府,这样子也太不避讳了些,可这当口,却是谁也不敢上前去劝。
谁知道等凌铮打马到玉府,才发现玉琉璃已经阖家人走府空,心中不由又惊又怒。明面上听到的玉府的门子的说法,说什么玉琉璃急着回女儿的出生地为女儿招全魂魄,早日度化超生,落到凌铮心里,却一门心思想着的是,玉池南尸骨未寒,皇上就这样为着自个儿眼不见心不痛,将她家人都远远遣走了么?!
玉池南遇难的情况玉府虽语焉不详,他也着力了解了个大概,隐约知道是玉池南为了什么伤心至极,负气跑了,萧墨追之不及,却是亲眼看到了意外。
凌铮一打探得这梗概,心中顿时就压了一股怨气,萧墨答应他,会好好待玉池南的,若非食言,玉池南怎么陡遇横死?因此一得知玉府阖家走人的消息,再联想到萧墨这三日一直未来过灵堂,所以凌铮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萧墨愧疚于心,退避不愿、不敢面对,所以将玉琉璃一家远远打发了。
凌铮一腔怒气上来,径直入宫求见到了萧墨面前,宛庆丰见他面色不善,拐着弯告诉他皇上昏迷至今日刚醒。不管这是不是事实,凌铮总不能扯着这个说是萧墨遮脸皮的幌子,只得按捺了怒气问了玉家人走楼空的原因。
岂知萧墨一听,当时就脸色一变,问了宛庆丰,才知道是早上玉琉璃请得了太后懿旨,恩肯她归去海洲;萧墨急忙令凌铮前来追赶。
凌铮先前还想着原来皇上确实才醒来,也不是那等因为心中有愧而薄情面对的人,心里还稍有安慰,等上马飞驰了一段,心里逐渐醒过味来,玉池南一死,皇上,这是不放心海洲吧!
凌铮的心里顿时复杂起来,一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等他远远地喊了“暂勿起航!”,看着那绞盘反而转得更快,心头更是明白了几分,玉琉璃那里,怕是心里也清楚着呢。
几骑在码头上停蹄长嘶,凌铮目光复杂地看着已经扬帆出港的玉家船只,安和迟疑了片刻,近前请示:“大将军,可要召龙口卫的船只出海?”船刚启航,速度不快,赶急令了龙口卫的舰队出海阻拦,或也可以追上。
凌铮一言不发,眼中看着崔明轩立在船舷边冲他遥遥挥手,心中涩涩,也扬臂挥手致意,直到看不清人影了,才淡淡地开了口:“不必了!”几骑只立马驻在原地,看着玉家那几艘船慢慢在海平线上消失了身影。
那是玉家的神舟系列,是当日海阔天空中,玉池南初来上京乘坐的船只,如今神舟依然在海上扬帆,而主人却已不在了……凌铮看着渐渐暗下来的一色海天,极目眺望,再也觅不到那几艘船的影子,胸口不由一松,转而又是一片怆然。
“大将军,我们回去吧。”安明小心地与安和对了个眼色,上前轻声询问,船虽然走了,他们几个人还得回去复命呢;只是希望皇上不要怪罪下来。
凌铮一扯马缰:“我去那边转转,你们不用跟来!”说音未落,已驱了座骑向远处一片沙滩奔去。安明刚想开口,被安和一把扯住了,对他摇了摇头。安明这才想到了什么,重重一声叹息,立在了原地等着。
马蹄踩上了松软的沙滩,逐渐停下了脚步。凌铮翻身下马,无意识地走了几步,看向大海。傍晚已经开始涨潮,一浪推着一浪,层层冲上沙滩来,然后又哗啦啦地退去,一点一点,逐渐冲到了凌铮的脚边来,湿了他脚上的靴子。
凌铮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靴子上沾的海沙,记忆像海潮一样,瞬间涌到他的眼前。在细螺岛礁上,玉池南跪在沙滩上,双掌按压在他的胸口,嘴对嘴凑了上来。
“你刚才在做什么!”
“怕你死正了,给你做人工呼吸!狗咬吕洞宾……”
“总之吧,你们就是一群强盗,你就是那个带队的大强盗头子!”
“这么大个强盗头子睡在你身边,你不怕?”
“嘁,那个倾国倾城的沧海明珠被你一刀砍了,小心她晚上变鬼来找你,看你怕不怕!”
伊人音容笑貌犹鲜活地存于他的脑海,存于他的心中,一颦一笑,一怒一嗔,皆是那般夺目摄魂,这样的人,也会死么?玉池南,竟然会死?
凌铮双腿一软,跪在了沙滩上,紧紧闭上了双眼,任海风吹着自己满面的泪痕。玉池南,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鬼吗?鬼也好,魂魄也罢,只求你在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前,在望乡台上看我一眼!
他们说,望乡台上看故人一眼,入夜可以托梦而来,玉池南,求你心中还记着我,入我梦中,与我再见一面可好?玉池南……
承明宫中并未掌灯,萧墨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手中紧紧抓着半片带血的残衣。他熬了三日,等来的却是一个如深渊般让人绝望的结果,他昏迷了三日,他们就已经设完了灵堂,连衣冠冢都已经封了土。
他想大喊,或者大声喊出来,就会发现原来这不过是一场噩梦!可张了嘴,发出的却是嘶哑的低笑。玉池南,你怎么能够这么狠心?你让我如今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在世上,生有何欢!
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踏歌之音犹在耳边清响,玉池南,原来我们也只是昙花一现吗?残衣沾了泪,将凝固的血迹浸了一些出来,粘粘地粘在了萧墨的手上。这是玉池南的血啊,一大片,将这中厚的外衣都浸了个透,一大片,从鲜红渐渐变成暗褐,从湿腻逐渐变成浆硬……萧墨的手紧握成拳,将掌中的残衣牢牢攥在了手心。
有什么,在撕心裂肺,让他痛到了极致,恨不得将自己的胸膛撕开……
宛庆丰挑着一盏宫灯,骤然立住了脚。凌铮也停住了,像是没有听到那声如狼一般的痛嚎一样,面无表情:“皇上既有不便,还请宛公公代为禀报:凌铮晚去一步,并未赶上,玉家的船只已经离海了。”说完转身疾走,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失态,会将心头那团灼得他整个胸腔都焦痛的火放出来,那火,让他狂暴得想杀人!
良久,听到房间中没有动静了,宛庆丰才立在门外轻声地叩了叩门:“皇上?”
“何事?”房间里传来萧墨低沉的声音,带了硌硌的沙哑。
“刚才凌大将军回来复命,说是晚去一步,并未赶上,玉家的船只已经离海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萧墨睁开发涩的眼睛,幽幽深深地看着房间里的黑暗,似乎有些放松、又有些矛盾地轻叹了一声;这样也好,玉池南,若你还在,这样也是你希望的吧?
天穹如墨,因着半轮残月和几颗闪亮的星子,也映出了一片如水的暗蓝。明月苍茫出沧海,几艘大船依然扬着主帆,在海面上安静地行驶。
浪声依依,海浪拍在船身上轰然散去,又恋恋不舍地复涌回来。一个纤瘦的人影伫立在艏楼,依着船舷,静静看向东南方。
一身小厮的短打衣服,被夜来发猛的海风吹得猎猎作响,鬓边的几缕发丝,也狂乱地随风而舞,沾了海风的湿腻,时而粘在脸上,又带了泪水飞起,被风吹干。
别了,上京,别了……萧墨……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萧墨,愿此生与你,再不相见!
玉池南猛然曲了食指的指节,狠狠地咬在口中,堵住了自己的泣声,心中那种无以言说的极痛,却让她双腿发软,倚着船舷慢慢跪了下去。
上京,那个人,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爱,也让她懂得了什么是痛彻心腑!若有可能,她多希望她依旧不懂,还是那个一心想着行海、想着跑商、想着挣钱的玉池南!若有可能,该多好……
舱房中,崔明轩守着熟睡的两个儿子,有些担心地听着外面的声响,轻叹了一口气。
玉琉璃立在门口,终究还是没有走出门去:“罢了,让她散散也好,有些事,痛过了,慢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