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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绸缪束楚(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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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绸缪束楚

夜里我发了极重的烧,周身火烫。胤禛一直紧紧拥抱我,没有一刻放开。他轻声呼唤我的名字,一声声敲在心上。

睁开眼就看见他定定地望着我,张臂搂住他脖子,脸颊相贴,硬硬的胡茬扎得脸生疼,仍不肯放开,只有疼痛才证明这一切真实。

我以为我会死去,却还是醒来。他内衫前襟湿了一大片,我竟在他怀里流了一夜的泪,眼睛一定肿成桃子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肯稍抬。

“不必担心,本来也不是什么美人,难看些也无妨。”这种冷着脸的调笑更加气人,因为听起来太像实话。

恨恨地在他胸口磨牙,他只闷哼一声,并不开口。我歪头看他“你不疼?”

烈风过境一样的吮吻覆盖下来,我高烧刚退哪有体力应付他这般需索,差点憋晕过去,恼了便捶他“你要害死我。”

“不要。”胤禛搂住我,有浓厚的鼻音,像个孩子。

“不要什么?”我疑惑地问他,他却不再开口,只是咬着唇收紧了手臂。

不要离开?抑或是不要死?我叹气,轻拍他的背。这一刻不过是我们从老天那儿偷来的。

雪连下了几天几夜,冻云四合,玉尘千里。通明的纸窗下,我懒懒地依偎在他怀里“怎么想起在这儿建庄子?”

他抬眼望向窗外,轻轻地说:“也许是为了遇到你。”

我爬起来扑倒他,扳正他的脸,鼻尖对着他的,惊奇万分:“原来你会说甜言蜜语?”

下一秒已被他揽住深吻起来。要不是我病得七死八活,只怕接下来还要儿童不宜一下。

“好话儿尽有,不过不能白听。”他的长指大有深意地划过我红肿的唇。眉眼里的慵懒调笑之意让我脸红耳热,想起身却被他拉回怀里用毯子裹好。乖乖伏在他身前,倾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一颗心渐渐安宁。

“胤禛,我能听见下雪的声音。”我咕哝着把玩他的手指,他怜惜地抚过我额角的散发“你病的太厉害了。”我对他微笑,合上眼,那一夜我还听见了心的声音,它说抓住这个男人,哪怕只有一次。

“你念的第一本书是什么?”我捉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细细打听关于他的一切。

“女诫。”他略想一下才答。我喷笑,本以为会是论语孟子之类。他把我搂得更紧:“是皇额娘抱着我,一字字念给我听的。”

皇额娘?他说的是他的养母孝懿仁皇后?

他低声幽幽的念:“雁断衡阳声已绝,鱼沉沧海信难期。繁忧莫解衷肠梦,惆怅销魂忆昔时。”我听得呆住,他的哀伤如此深重,却一直沉在心中不肯示人。原来他平静如水的外表下,也会有这么多喜怒哀乐,也会疲乏烦闷。

“这是皇阿玛怀念皇额娘,写给她的诗。”他凝视我。

我在他颈窝处蹭来蹭去,啃他的下颌,不住地撒娇耍赖“不行,你也得给我写首诗,怀念怀念我。”这么浪漫的事也只有这个时代才有,浪费了就是大傻子。

“怀念你?你不是好好的在我面前?”他抓下我的手,眼神十分促狭。

我坐起来拧他的脸:“对了,‘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这首诗,你从哪儿抄来的?”我从他那拿了这首诗去,背的烂熟,却想破了头也不知出处。

他无可奈何地笑:“什么抄的,那是我写的。”

“你太有才了!”我抓住他的胳膊万分崇拜地摇晃,正陶醉着却猛地回过味来,换上狰狞嘴脸:“说,是写给谁的?”

他执起我的手轻吻我的指尖,嘴角微扬处满满的温柔。“还能有谁?”

他抬起手来抚摸我的脸颊,却不自主停在额头那个细小的疤痕上,他还是皱了眉。我微笑着拉下他的手,靠回他怀里:“已经好了。”

忽的想起那件困扰我良久,人人讳言的事,忍不住询问:“那次我受了伤,你救了我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二话不说,捧住我的脸便是深深一吻。我无奈捶他:“人家问你正事。”他凝视着我:“你不是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愣住,他吻了我,还被我阿玛看见了!登门道谢?依我阿玛的脾气见了他一定没什么好话。低声问他:“我阿玛他说了什么?”

他将我抱紧:“左不过那些话,没什么要紧,是我做的我该听。”我强忍着泪拥抱他,所以有了疏远,决绝。

我苦着脸推开那碗滚热的乌鸡汤:“太油,看着恶心。”

“你都多少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别使性子。”胤禛沉下脸强行将我抱在他腿上,亲自舀了一勺送过来,我只扭动躲避,就是不张嘴。他忽地微笑,我暗叫不妙,他一笑就没好事儿。

“也罢,咱们换个新鲜喝法儿。”他一口把那勺汤喝进去,再嘴对嘴渡给我。我一慌很没出息的被呛着了,伏在他怀里咳了个半死,他赶紧轻轻拍我的背。

等喘明白了,便不依不饶解开他领扣,咬脖子泄愤,他只无奈微笑。我剥白菜似的剥开他前襟,开始小口小口啃咬他的肩头。手顺势滑进衣襟里,从胸肌到腰际手指一径流连往返,贪恋那光滑的触感。一个男人要那么紧致的腰线干嘛?忍不住坏心地掐一把。

他的呼吸早就乱得不象话,嘴角痉挛了几下,勉力咬牙开口“先吃点东西再……”

我不理他,自顾自继续抚触撩拨,玩得兴起还好奇地舔了两下:“没事儿,你吃你的,别管我。”

话音才落已经被他一把扔在床上。我不知死活笑问“不再等等?”

……

……

……

“我饿了。”我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张嘴啃咬他的手指。他赤裸的胸膛真象暖炉,舍不得离开。

他笑出声:“不是不吃?”一室暖意融融,我张开嘴等着胤禛喂我粥,他默默喂着我,情绪逐渐低落。雪已经化了,明天我们就要分开。

我隔了桌子拿手指挠他的下巴:“乖,笑一个看看。”他咬着牙侧开头。

“要笑就笑,要骂我就骂出来。”我去夺他手里的勺子,他却抓住我的手,越握越紧。

“别想那么多了,来,喝两杯。”我招呼他象招呼酒友。记不清那天到底喝了多少,却始终无法醉去,凝望彼此的眼神越来越清醒。

是的,我们一直清醒,就连最迷醉时我们也是清醒的,所以没有承诺,所以没有说以后。

越握越紧的手,越靠越近的身体,身后却是早已背道而驰的命运。

我们多贪这一天是为了断绝,是为了忘记,是为了不再纠缠。

永远其实这样近,我们的永远,想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到了尽头。

只希望路再长些,马再慢些,让我们拥住对方的时间再久些。

109如是我闻

大夫硬是过了年出了正月才到,等我死了直接抬棺材来岂不更好?

那个小太监结结巴巴地给我回话儿:“九爷出了远门儿,现在家里松嬷嬷说了算……这个大夫是秦管领安排来的。”到底是住进去了。

“那四格格呢?”我不关心其它,只想知道如意怎么样了。

“爷出门前,让良辰姑娘带了四格格住到爷京郊的庄子去了。”

这就好。我挥手让他出去。

佳期担忧地问我:“福晋这可怎么办?”我继续聚精会神抄我的经文“理她呢,反正不关我事了。”

三月末我和佳期出门踏青游玩,他倚马在回来的路上等我,湖青骑装满是尘土,脸上有疲累的微笑。佳期赶紧走开。他不肯走近,只远远地看我:“来告诉你一声,十三的福晋生了个小格格。”

嘴硬的孩子都爱说:“我不喜欢吃糖,我只是闻一闻。”

这样的胤禛真可怜,他想说,我是来报喜的,不是因为想你。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扑进他的怀里。也许未来我们会后悔,可要是不拥抱,转了身我们就会后悔。

他的唇便落下来,那是相思的味道,涩涩的苦,心苦身亦苦。于是紧揽住彼此身心不肯放松。多留一刻是一刻,多贪一分是一分。

四月里收到晴婉的信,我高高兴兴写了回信向她道喜。我在暂安奉殿直住到四十六年九月,才来了恩赦的谕旨,说我可以回京了。

府里也没闲着,松嬷嬷成天拄着拐杖满院子乱窜不说,还多添了孩子的哭声。去年年底刘氏生下了胤禟的第一个儿子,马上要满一岁了。

一下车松嬷嬷就给我下马威,杵在门口挺腰直背,面无表情地瞪我,我笑咪咪走到她跟前儿,抬手就是一嘴巴子。

扇得她嗷的一声,我作惊骇状:“原来真是嬷嬷?您一不请安二不低头的杵在这,害我还当秦管领发了疯,在门口摆个蜡人儿。”

我回头交代秦道然:“给找个好点儿的兽医瞧瞧。”就扔下她扬长而去。我不打算跟她一般见识,但想要太太平平过日子,就势必得杀杀她的威风。

上次我虽受了罚,宜妃在康熙那里也没讨到什么好,有胆子尽管告去,看看康熙皇上还会不会信她。

我回来没几天,府里就传出流言,说大阿哥府上有个姓张的相士给胤禟相看过,说推了八字他乃是北斗星君下凡,宜妃怀他时又梦见红日入怀,命里本该大福大贵,只可惜娶了我,带坏了他的命相。越传越神,越传越真。

我一概置之不理,宜妃却送来好些个避邪驱魔的东西,恨不得在我脑袋上贴道符咒才安心。

我不在家时,据说胤禟又从苏州搞来一对儿姐妹花,听说舞姿绝艳,昏天黑地什么都玩出来。见了面,他仍旧不冷不热,偶尔也在我屋里宿。这过程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对他也未尝不是。我没有办法再勉强自己去爱他,接受他。渐渐他也就不再来了。

胤禛的寿辰我没去,只把我抄好的那本经书送了过去,他曾说过每天早晚都会读的。未几便有人送来一张没署名的柬贴,录着一首偈子“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我来回转动着腕上的琉璃佛珠。我们转了很大一个圈子才认定了彼此,却发现,我与他纵有深情也已无处可付。

四十七年的新年,我与胤禛在畅春园有过一次遥远的对视,瞬间便错开。

我安静的站在女眷之中,不知何时才能结束这恼人而烦闷的口舌试炼。惠妃娘娘似乎在夸奖我:“老九媳妇如今越发安静了。”

宜妃扫我一眼就岔开了话题,开始聊其它的掌故了。我现在也算是有前科的人,是她羞于在人前提起的那部分。

待到福晋们单独聚在一起,八福晋就含笑臊我:“到底你福气大,竟和太皇太后有缘。”

没关系,我脸皮厚,况且人家这话也怪好听:“那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嫂子不必羡慕,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带您去瞧瞧。”八福晋就拿眼狠狠地剜我。我报以温婉的笑容,谁不知道八阿哥的妾刚生了个儿子,她气不顺也正常。

四福晋和十福晋手拉手说话儿,并不看我,年氏半抬头睨我一眼又垂下去。晴婉暗暗给我使个眼色,我冲她微笑。

忽然暖阁外头人声鼎沸,三福晋十分不悦,打发人出去看怎么回事,陪奉小丫头回来了,连说带比:“回福晋的话,说花园跑了只红脸儿七彩大雉鸡,尾巴这么老长,正抓呢。”

她们一听都高兴了,纷纷往外涌看热闹去。四福晋临走嘱咐年氏:“倾兰,你身子弱,就在这等会儿吧。”

我本来预备躲出去,她却柔声答应着:“姐姐放心吧,这儿有九福晋照应我呢。”害得我想走也走不了。

“在家时就听家兄夸赞您是女中豪杰,据说还曾经帮过四爷大忙。”倒是她先开口。我站起身,瞥见她后颈处一段凝脂般的肌肤。和这样的美人朝夕相处谁能把持得住,不由自主开始想象胤禛和她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心里酸溜溜的。

“替我多谢令兄夸奖。至于帮忙一事,我并不记得帮过四爷什么忙,不敢乱认功劳。”我猜不透她说这些话什么用意,随口敷衍过去。

她抬头,眼波迅速在我脸上扫了一圈,又低下脸儿浅浅一笑,梨涡微露:“九福晋不必客气。倾兰一直对九福晋十分仰慕,只恨不能时常亲近,好生遗憾。”

终于看出来了,这丫头的心计比我深,演技比我好。我还是少和她说话为妙,一不留神就得被套进去。

外头人声渐远,我冲她假笑:“只怕走了,咱们没看成热闹。”

“多谢福晋肯陪倾兰说话。”

我彻底无奈,年家兄妹还真是一个风格,言辞温和有礼却没一句叫人听了心里舒坦。言辞的试探挤兑我不怕,就怕这种不软不硬的皮里阳秋,尤其对方还是这么柔弱的可人儿。我可以跟八福晋唇枪舌剑,却不能也不敢这么对她,吃了亏不高兴也得忍着。

“你客气了,哪里就至于呢。”幸亏她们回来得快,这样的辞令机锋让人心累,还是冷落和疏远比较合适我。

临了倒听了件稀罕事,据说那只七彩大雉鸡刷地就扑到四福晋怀里去了。我微笑,雉鸡是凤凰的原身,又一度是皇后礼服的必绣图案。她是未来的皇后娘娘,也算是吉兆吧。

太后来了旨意要我陪着说话去,我才得以从女人阵里脱身,闲谈间太后一直问我遵化的风致,我一一细说。她听得不太用心,半晌忽然低低自言自语一句,回过神又看我,我仍在滔滔不绝,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她长叹一声:“我乏了,你跪安吧。”

我告退出来,遣开佳期找了个假山石洞子,伏在石壁上开始哭,开始还是抽泣,渐渐便象火山喷薄收势不住。为什么我的耳力这样好,我听见了太后的话。她那么感伤:“到了地下,他说不定还是嫌我。”

胤禛就站在石洞口背对着我,我过去扯住他的衫角,额头抵在他背上。他反手握住我,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110看朱成碧

正月初九,他们都赴十四阿哥的寿筵去了。我在花园的水阁自斟自饮,酒是晴婉送来的,仍是桃花酿,还附送了一张书柬,写了两句话儿:“年年插柳岁岁春,桃花洲头飘零愁。”

岁岁皆春,我却错过了花期。我轻轻笑起来,亭外烟波层层漾开。

如意迈着小短腿向我扑来,咯咯的笑:“额娘,额娘。”我捉住她的小手吻她的手心,把她抱在怀里。

她搂着我的脖颈,仰着小脸撒娇央求我:“额娘,唱歌儿给如意听好不好。”

“好,你要听,额娘就唱。”我永远不会拒绝她。我让佳期去拿琵琶,那是当初胤禟给我弄的,紫檀背板象牙覆手,镶翠嵌宝的琴身,我却从没在他面前弹过。看似花团锦簇的开端,却是这样的收尾。

“且看那落花成阵,惊醒了芳林晓梦,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尘;系春心偏嫌柳丝短,隔花阴又怨天涯远;香消了,清减了,醉倒春上头。”

我停了一停,拨弦落指接着唱:“桃花醉脸醺醺,重门暮雨纷纷,别后山隐隐,香肌瘦几分;一秋秋,一年年,聚散离别喜乐悲,三生梦醒万里归。”这些词曲我并没有学过,好象与生俱来就会。

如意听得高了兴,跌跌撞撞地扑到我怀里来,我放下琵琶接住她。觉得有点冷了,嬷嬷过来抱起如意,我抱着琵琶带着佳期回屋去了。

良辰过来了:“福晋,刚才九爷带着各位爷回来过。”

我不以为意,只顾和如意玩闹:“什么时候的事儿?”

“九爷正要领各位爷去花园,奴婢说您在那儿呢。那时您正唱曲子来着,爷们就在那站了一会,一直等您弹完他们才走。”

良辰微笑:“您弹得可好了,唱的也好,他们都听得愣住了。”

如意就在我怀里咯咯笑:“额娘好,可好,可好了。”我笑着摸她的头,亲她脸颊。

停了停,良辰有些疑惑地说:“只是八贝勒听了一半,就拔腿跑了。”

八贝勒跑了,看来天要塌了。我微微的笑了:“大约八爷刚好急事。”

天色渐暗,嬷嬷把如意带了下去,我俯在炕桌上看晴婉送的那章字帖。看一会儿,终于提笔在旁边写:“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写得很慢,几乎一笔一划。

“好好的生辰,写这个干什么?”胤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旁,口气是少有的温情脉脉。他居然还记得这是我的生日?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还以为他们兄弟起码要闹到半夜才散。我把字帖合上,搁在一旁。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默默地与我对面儿坐。屋里暗暗的看不清他的面目。彼此模糊的脸,反而增添了温情。

我要叫人掌灯,他说不用。

“十弟说我好福气,天天有这样的曲儿听。”他停下来,轻轻笑了一声“谁又知道,时至今日我也才听了两次。”

“你背着我大半夜地在济南府大街小巷的乱转,我嫌你没有力气不像个男人。”那时他才十八岁,我们流年不利才撞到一起。

“胤禟,也许咱们不该遇见?”

他忽然笑了:“好,下辈子别再遇见,这辈子是来不及了。”

这是他说过的最伤感的话。下辈子吗?那这辈子我得到了什么?竟然什么也没有。丈夫?我们彼此放弃;爱人,我要不起。

“本来我都想好了,听你弹弹琵琶,再生几个孩子。”他懒懒靠着椅背在暗影里打量我,半晌伸出手来似要握住我的,却终于收了回去:“但凡我想的竟没有一件成的。”

仅仅四年我们已经把不该伤害的,不该摧毁的,都砸的干干净净。成亲才四年,已经象过了一辈子。

我给他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斟上慢慢地喝,他没有动,口气有些不悦:“你喝了酒以后最可恶,好像谁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我就是为了不怕,想要不在乎才喝酒的。

“你不喜欢的事,我却视若性命。”我把杯子斟满,窗外昏昏的月光倒映在杯里。六年前我和胤禛一起看过的月亮,一直是我记忆里最美,也是最不愿记起的。“我永远成不了你中意的模样。”

他忽然惆怅起来:“那怎么办?还有一辈子要过。”我只能笑,他一辈子都这个脾气,到这个地步也没觉得自己有错。

这是我们第一次谈心,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对方。令人悲哀的是,我们彼此都明白不光回不到过去,甚至也无法继续伪装了,因为我们仍然不肯妥协,不肯退让,不肯改变。

还是喝酒吧,喝了酒就不会害怕,如果能从此醉了后半生,对我,对他都是一种福气。

何玉柱火烧屁股地来寻他,我默默走过去,为他抚平了衣袍的褶皱送他出了门,站在廊下看他去远的背影。

也许他并不知道,而我心里却明白,我们夫妻间的情意,在这一夜已经走到了尽头。

因为生意上的事儿,胤禟还没出正月就要上关东,似乎还得奔趟天津卫。临走对我交待一番:“八哥那儿的礼,我瞧着还得再厚。”二月初五是胤禩第一个儿子的满月酒,他赶不及喝了。

我把重拟过的礼单拿给他瞧:“您看看,还短少什么尽管说。”

他低头看了一遍,忍不住笑:“这么大的手笔。”

“五月间八爷府上还得再添丁,我怕到时忙乱,已按这单子照样备了一份,可还使得?”我问他。

“使得,怎么使不得,就这么办吧。”他爽快点了头。

我微微一笑:“这项银子可是从你那儿出,别回头又说我折腾你的家底。”

“那可是八哥,何况这么些年终于添了丁,我再小气还成话吗?”他忽然一拍脑门,赶紧着嘱咐我:“老十媳妇病了,他那儿也没个正经做主的,昨儿还来求我说让你费费心。”

“放心,我原防着是双生多备了一份,让十弟找人来搬就成了。”我自顾自把几上的零杂物事一样样收拾齐整。

发觉胤禟在看我,抬起头目光撞上,他却移开了眼,只是转身便走出门去。

111朝食夕棔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康熙皇上巡幸塞外,五福晋一直膝下荒凉,好容易怀上一个,五六个月又掉了,连气带病,床也起不来,结果随驾伺候宜妃的差使又落到我头上。但五月初胤禩家又添了位小格格,胤禟又出门未归,宜妃就开恩,允许我完了这个礼数再跟过去。

六月初八,八贝勒府里再办满月酒。我仍然一个人去赴宴,没带如意。我不想她看见这些虚情假意的嘴脸,她只要知道世上有我这个疼她的额娘就好。

八福晋仍然粉光脂艳一如当初,言笑晏晏地应酬着满堂宾客,眼里的恨意却无论如何遮掩不住。这个女儿是那个姓毛的妾生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惟独在这件事儿上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到头来还得硬绷着给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操办满月酒,且一办就是两场,心里的积郁可想而知。

我竟然还有闲功夫去同情她?自嘲地笑一下。气闷得很,我推开窗户,楼下花园里胤禩和胤禛两个人头碰头的在谈天,四只眼睛同时抬头往这边望过来。

我镇定的把窗页合上,默默地背靠着窗棂。晴婉过来悄声问我:“姐姐,怎么了?”

“风有点儿大。”我打起笑容安慰她。只一眼便知已入万劫,我和他都是。

嬷嬷把瑶瑛抱来,晴婉接过来笑着抱怨:“长得这么快,都快抱不动了。”

我伸手逗瑶瑛的粉嫩脸蛋:“不用感叹,看着孩子你就知道时间过的有多快,人生有多短,一眨眼几十年就没了。”瑶瑛害羞似的把脸儿埋进晴婉的肩窝。

“我听说你搬出来了。”晴婉压低了声音问我。

“是。实在受不得那个闹腾劲,能清静几天是几天。”我慢悠悠地回答。

“我知道你一向无可无不可的,可外头儿传的就……听着怪让人揪心的。”她在替我担忧。

“别操那个心,谣言止于智者。他们还能传一辈子?早晚得消停。”我劝慰她。

自从胤禟出了远门,后院那群女人们就发起疯来,拌嘴的,磕牙的,成日家轮着班儿来我跟前晃。甲告乙的刁状,乙又说丙的坏话,一天能来找我八趟,说的话还都不带重样儿。

再加上松嬷嬷也一直以养病为名没有回宫,她虽不敢惹我,却自觉身份不同,手一痒就想想辖制那群女人。殊不知那群女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直闹得大人哭孩子叫,就差上房揭瓦了。

我倒乐得天天看笑话,免费的八点档乡土剧干嘛不看。可如意一听见有人吵吵就吓得直哭,为了她我暂且搬到京郊的庄子住着,随她们闹去,就是放火把宅子平了也不与我相干。

外面的传言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不外乎是我被胤禟扫地出门一类的话,我才不怕,真被赶出来倒好了。

出门时正碰上胤禩和人谈笑风生地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给他福身行礼,他就立刻撇了众人掉头走了,好像我是个吃人的怪物,弄得我好不难堪。

十五我就得跟着宫里第二批随行人员赶去塞外,临走前又抓紧时间去京里各个铺子转了一圈。

京润阁的掌柜请我过去,说是老头儿捎了东西给我,我一看险些失笑,又是滋阴补气的药,足有小山那么高,都是治疗不孕症的。

他见天儿大张旗鼓地给我送,这一年多来佳期又牢头似的成天逼着我吃,再这么下去,九福晋不能生孩子估计全京城都知道了。我连男人都没有,吃好了又能怎样?

临行前我进宫和太后辞行,回来经过养心殿,院子里就是玻璃造办处。恍然记起那句

“身如琉璃,内外明澈”的偈子,不由自主便抬脚进去,一个人也没有,一天一地的宁谧。心里滋生了浅淡的失望,闷头一直往里进了书房。

几个小太监如泥塑木雕侍立在侧,眼珠间或一轮偷看我脸色。那里的书仍整齐如昔。无意识地一格格看过去,指尖划过书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他曾经站在那道光影里说:反正早晚要走。

本来已经走了,不知为什么我又回到这里。

透过窗纱看见胤禛面无表情走进院子,金黄的薄纱朝服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我闭上眼,在心底嘲笑自己:想他想出幻觉了?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站在我面前。四下无人,想是他打发了出去。“我来督办秋荻……”短促的半句戛然而止,似是觉得没必要向我解释。我们沉默地注视彼此,良久的沉默。

“你好不好?”我们同时开口,问的是同一句话。

好,怎么会好?渴望有尖利的牙,咬得身心日夜疼痛。我拥抱他,唇贴上他的。相思是蚀骨的痛楚,舌尖的甜腻,心头的利刃。我们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相会,为什么要犹豫彷徨。

他猛然将我推坐在身后书案上,书牍笔砚落地的声音不绝于耳,手握成拳撑上我身体两侧,我困在其中不得自由。他脸庞慢慢的压低、逼近,像猛兽窥视它的猎物。可我是有毒的,我是他不可以碰的。

他眼底的挣扎我看的清清楚楚。他的人生每一步都经过周密的算计,不可以有意外,不容许横生枝节,而我就是那个意外。

“不能在这里……”他勉力起身理智尚存。

“别管那个……”我搂上他颈子。他眼底升起狂乱神色,扣住我的后脑,凶狠地亲上来。

锦绣袍服遮不住七零八落的心跳,紊乱的鼻息喷在颈间,饱含热力的肢体竭力交缠占有着,呻吟震颤中承接凶猛的侵入,肌肤干渴了太久,一经抚触亲昵就再不能忍受分离。我们是彼此的蛊,辗转相逢便只得一再飞蛾扑火。

我们曾试图斩断过这份感情,我们努力压制过对彼此的思念,我们故意以长久的分离来制造遗忘的事实,然而每一次都是徒劳,刻意的疏远引出的只是更为狂热的爆发。

刺眼的明黄铺天盖地的压下来,纱幔、帐帏、匾额。眼前藻井上腾云驾雾的金龙舒开利爪,像要直扑而下。天诛地灭随它去,这一刻我们是相爱的,由于痛苦反而格外愉悦。

闭上眼不去看那片煊赫的冰冷,只凭本能痴迷地探索彼此的身心,呼吸和心跳间紧绷、颤抖、痉挛,渐渐舒展肆意,从身到心都被强硬占据,有一刹那仿佛灵魂也被击穿。他的气息触感彻底浸透了我,我在他怀抱里肆情绽放,只为他绽放。

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我的劫难、幸福和希望在深吻我,那样明媚而欢喜的神态。

手臂懒懒缠绕上他汗湿的颈项,他吻我鬓角,在耳边低语:“我一定是疯了。”我微微的笑,我们都疯了。

我轻轻抚上他的面颊和背脊,深深的都是怜惜:“你再瘦下去,就没法看了。”

他哼一声,威胁性地压紧我:“你嫌弃我了?”

“胤禛,我想你。”我伏在他肩头,眼泪顺着肩胛滑落,他的身体瞬间绷得死紧。

他的吻缠绵得令人窒息,眼神却很坚决。他的手捧住我的脸:“你放心,我已经有了法子。”什么法子?也许只是安慰我的说辞。

112鹡鸰在原

从六月到了热河,七月就去行围打猎,最近差点让康熙折腾死,整天赶路,扎了营我就定时去宜妃那里受折磨,累得气都喘不均匀了。

熬到回了自己的帐篷,一头倒在榻上,佳期着了慌“福晋,福晋您怎么了?”我闭着眼摆摆手:“没事儿,就是太累了,睡会儿就好了。”

我足足倒头睡了一天,醒来后佳期告诉我,惠妃派人送了赏赐来,死活就是喊不醒我。势必得谢赏去,我无奈的叹气,胡乱吃了点儿东西,赶紧出门去惠妃那里。

现在已近九月,康熙已经打算回京,最近到处的气氛都很紧张,十八阿哥病得沉重,康熙又忽然增强了警卫巡逻,且削减了太子的随扈人数。这情势似是风雨欲来。

给惠妃叩头谢了赏,大阿哥的妾吴雅氏正在陪她说话儿,惠妃热情地留我用饭。我推辞不掉只好留下,只想吃完快走。我和吴雅氏坐在下手,惠妃动了筷子,我们才吃。

出来时就吃过,来时又走得急了,筷子上夹着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觉胃里涨满,酸水一阵阵往上涌。正在为难,惠妃吩咐侍侯的宫女:“把这个布给她们。”我们赶忙起身谢恩。

一碟清蒸的鲥鱼摆在面前,缕缕腥气直冲上来,禁不住胃里翻江倒海,赶紧侧开头强压住那股恶心感,架不住伺候的嬷嬷们还仔细去了刺剔出好肉,挑在小碟子里推到我面前,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奔出去吐了个干干净净。佳期赶紧跟出来给我拍背顺气。

吐完了,转头只见佳期面如金纸,嘴唇都颤抖了:“福晋……”我没有力气思考,低低地对她说:“扶着我。”

刚走到帐边,就听见里面惠妃压低了声音骂吴雅氏:“尽胡说,老九正月里就出了门,有什么有?”

我一阵头晕,多亏佳期在后面扶住。我慢慢进帐,给惠妃请罪。惠妃上下三路打量我,半真半假的笑:“身子不爽利么,该找个太医看看。”

我坦然微笑:“让娘娘费心了。昨儿圣上赏的酥酪糕,一时贪嘴多吃了几块。回头清清净净饿一顿就没事了。”

“那就赶紧回去吧,歇一歇只怕就好了。太医们最近也忙乱。”惠妃开恩放了我出来。

一路上佳期搀着我的手抖个不停,回到住处就把人都撵了,她跪在我面前轻声问我:“福晋,您是不是……”

周遭一丝声气儿也无,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我呆坐着,目光虚空望着前方,紧紧握住腕上的佛珠,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也说不出话来。

“福晋,您得赶紧想法子啊!”佳期焦急起来,这是她跟了我以后第一次失态。

我却平静下来,法子?有什么法子可想?我又能怎么样,事情已经在往最坏的方向走。老天终于给了我一个孩子,却连一个可以让我保护他的理由都没有。

“福晋,惠妃娘娘会不会真派太医来?她会不会告诉宜主子?会不会啊?”佳期明显焦头烂额了。

我倒笑了,拍了拍她的手“别怕,咱们赌赌运气吧。”不赌运气怎么办?别说我们现在身处千里之外的草原,就是在京城又如何?谁能救我?谁又救得了我?

夜半被噩梦惊醒,再也睡不着,只盯着黑暗的篷顶发呆。我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抓痕牙印,他则留给我这个孩子。

我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这是我们的孩子,也许有他的眉眼我的脾气,也许是个淘气的小男孩,或者是个可爱的女孩?也许会有柔软的小手晶亮的眼,会撇着粉嫩的小嘴哭,会趴在我怀里笑,叫我妈妈……

我猛地坐起身来大喊佳期,她惊诧的抱住已经泣不成声的我:“你快走,回去找他,让他想办法,让他想想办法。”

我正在宜妃那里点卯,惠妃打发了人说找我过去。明知不是好事,我却不得不去。只见惠妃嘴角带笑:“给你找了个大夫瞧瞧。”

“多谢娘娘费心,只是已经好多了,不如就免了吧。”她还真是多事儿。

“倒是我多管闲事了。回头就叫人回了宜主子,让她找太医给你瞧倒好。”她闲闲吐出一口瓜子仁,这明明就是威胁。

我只有笑了,得感谢她找的是个平常大夫而非太医吗?两个宫女在帘后强摁着我的手,那大夫诊完了脉一躬身:“贵人左关脉起如珠,确系喜脉无疑。”

惠妃几乎失声大笑“先生可曾诊真切了?”又诊一遍仍是相同答案。惠妃高高兴兴的打赏了他,打发他出去了。

帘子收起来,只见大阿哥也在,我冷冷地看着他,静等他下一步的举动。惠妃睨我一眼,冷笑着出去了,这次他不再象上次一样扭捏了,开门见山:“弟妹,九弟已出门远行半年未归,你这个身孕来的着实蹊跷。”

我只一脸无辜盯着他,一语不发。出了这种事,他非但没赶着举发我去,还肯浪费唾沫跟我说这些,想也知道背后有文章。

大阿哥轻蔑地笑看我,态度趾高气昂:“那个奸夫是谁?弟妹还是老实招了吧。”

“想必你也不肯说。不如我给你找条路子,一条能同时保住他和你的路子。”见我毫无反应,他有点儿惊诧,只好顺着往下说。

大约在他看来,正常女人这种时候应该赶紧跪下,痛哭流涕但求饶命才是。可是我却镇静甚至是冷淡地看他,好像他在说别人的事。

“你知道你这是什么罪过吗?”他以为我吓傻了,不得不出言敲打。

“您有话不妨直说。”我不大耐烦,到了这会儿了,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

“弟妹好利的一张嘴!”声调带着怒气。我是真的无所谓,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看来弟妹确非一般女子,这样也好,不用绕弯子了。”他拳头放在嘴边咳一声,自己找了台阶下:“你大约也听说了,那一位眼看失势在即,据我所知以前他就曾调戏过你,这次想必也是他强行逼迫致你有孕。若你肯招出他来,我定在皇阿玛跟前奏明你冤屈,保你无事不说,又可省却诸多牵连。”

我慢慢地笑起来,先是微笑后是大笑,几乎压抑不住:“直郡王真了不起,这样的好法子也想得出。”

他本来有些自得,可见我笑得不大对劲,便沉下脸来。“你是聪明人,且好好掂量再作打算,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站起身直视他,微微一笑:“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无非让我承认这孩子是太子的,太子也配?还暗示我要是帮他扣了这口黑锅给太子,没准能保条活命。心里冷笑,这话说出去还有我的活路?当我是吃奶娃娃?

横竖是个死,死也得死的干干净净。

我不能侮辱自己,不能侮辱胤禛,不能侮辱我的感情,更不能侮辱我们的孩子。

113短歌明月

接下来几天帐外老有不少生面孔的侍卫晃来晃去,大阿哥这是防着我逃跑吗?

平静了两天,九月初四早上,我的房门被踹开,一队侍卫如狼似虎冲进来,康熙身边的总管太监梁九功木着张脸晃悠进来:“九福晋,圣上传您回话呢。”

到底还是来了。小宫女们吓得瑟瑟的抖,我整束了衣衫跟了他们出去,幸亏已经让佳期回了京,心里暗自庆幸。

除了太子和大阿哥,这次随行的阿哥们在院里齐齐整整跪了一排。经过胤祥身前时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眼里盛满了焦急担忧,我对他微微一笑,为什么不?我还能看见他几次。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杯盏碎裂声,康熙一声暴喝:“怎么还没带来!”还是忍不住牙关暗自震颤。

梁九功引我进去,小心翼翼回报:“回圣上的话,九福晋带到。”

我低头跪在康熙面前,梁九功附耳向康熙报告,康熙的脸色不用看也知道有多吓人。来之前已带我去诊过脉了,我确实有了身孕。

“胤礽,你还有什么话说?”康熙怒叱跪在他脚边的太子,声震屋瓦。

昔日那趾高气昂的太子爷现在面色灰败,整个人瘫成了一团泥,一迭声的喊冤叫屈:“皇父,子臣……子臣没有窥视圣驾,更不敢行谋父之举,这个贱女人怀上野种是她自己淫贱,子臣毫不知情哪皇父……”

“住口,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敢狡辩。”康熙厉喝“来人……”

“皇上。”我挺起腰板直直的跪着,定定地直视康熙。

梁九功细着嗓子喝斥我:“放肆,还不把头低下。”

我继续保持身姿不变,这是我第一次与这位帝王正面对视,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大胆请问皇上,您说的人证是谁?物证又是什么?”我紧紧掐着腕上的佛珠,冰凉的绦穗在手心里滑动,这时的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勇气。

康熙出人意料地没有发作,只眯起细长的眼打量我“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在哓哓置辩?难不成还指望朕饶了你?胤礽身边近侍已然供认不讳了,供词证物样样俱全,你还有什么话说?”

供认不讳?说我和太子?他们有什么可供认的?心念一转已然明白,大阿哥心思居然这样阴毒,一面派人监视我防我跑了,一面使鬼蜮伎俩屈打成招,又或者对方根本就是他安插在太子身边的。这样双管齐下,我就只能乖乖任他摆布,成为彻底扼死太子的一记杀着。

这种云里雾里的昏话他居然也信,看来康熙皇上真是被气糊涂了。

“回皇上的话,我确实有了身孕,皇上若要治罪我也无话可说。但此事与太子无关。”我尽量放慢语速,我可以害怕,但绝对不能紧张不能慌乱,这种时候说错一个字都可能使得局势无法收拾,必须保持镇定,冷静地组织好每一句话。我不怕死,但犯不着遂了大阿哥的心。

“你说什么?”康熙腾的立起来,放开了紧握的扶手。

“回皇上,我的身孕与太子无关。”我静静地重复了一遍。

“果然是个奸猾无耻的妇人,不但无丝毫愧悔之意,此时还想巧言蒙骗朕吗?”康熙冷笑着走到我面前,眼里是浓浓的杀机。

“皇上言重了。我的确不想死,但更不想栽害无辜而求活命。”事到临头我整个人倒松弛了下来。

我并不认为我无耻,我的人生走到现在,这位高高在上的康熙皇上是罪魁祸首。你一手毁了我的人生,而我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吗?既然当初无法反抗你的指婚,现在我绝不接受这样的侮辱指责。

“好,既不是胤礽,总有别人,那人是谁,说出来朕就饶你不死。”他厉声质问我。

我慢慢展开一个挑衅的笑:“回皇上的话,这个恕难从命。我只能告诉您,那人不是太子。”

一直低头侍立一旁的大阿哥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抢话:“皇父不可听信这贱人狡辩,她知道左右活不了,必定拼死护着奸夫,越是抵赖里头的情弊越真。”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直郡王果然聪明过人,我说不是太子您硬说我护着他,那我要是说那个人是您,您认还是不认?”

大阿哥大怒,表情狰狞,立时要扑上来打我:“贱妇,死到临头还敢胡乱拉扯我!”

“胤褆退下!”康熙一声断喝。大阿哥恶狠狠的瞪着我,闪到一边去了。

“你的牙尖嘴利朕见识了,不说是吧?”康熙阴恻恻一笑,吩咐道:“拖出去,凌迟处死。”

我的身子摇晃了一下,用尽心力才没有当场倒下,凌迟!没想到是这样残酷的死法,眼前一阵发黑。

侍卫还没过来,胤祥却率先奔进来跪在康熙脚下:“且慢。皇父,子臣有话要说。”

“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康熙铁青了脸往外轰他。

“求皇父暂息雷霆之怒,俟慢慢审明内情再处罚九福晋也不迟。猝然对个弱女子施以凌迟之刑,子臣以为未免有干天和。”胤祥态度依然恭敬,一如日常奏对格局,语速也很缓慢,额头几乎贴着康熙的靴子,手紧紧的抠着地毯缝儿。

“放肆!”哐琅琅一个茶钟摔到胤祥面前,澄黄的茶水溅了他一身。

“一个无耻贱妇,朕要怎么处置她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子臣不敢质疑皇父圣裁。只是不教而诛,圣人尚且不取。皇父因十八弟夭逝和二哥之事震怒,才对九福晋处以如此重刑,子臣窃以为此举实有迁怒之嫌,乃明君圣主所不为。”胤祥的语声由于克制不住的愤慨而微微颤抖,口气逐渐强硬起来。

“哦?你这意思,朕今天要是杀了这个贱人,便不是明君圣主了?”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从康熙牙缝里蹦出来,阴寒之气激的人头皮发麻。显见因为胤祥情急下提及才过世的十八阿哥,康熙已是怒极。

“子臣不敢,只请皇父收回成命。”胤祥抬起头来直视他父亲的眼睛,毫无退缩之意。他是康熙最宠爱的儿子,却为了救我挺身而出,在康熙雷霆暴怒时为保护我而顶撞他。这会毁了他的。

“好,好一个公忠体国的皇阿哥……”康熙牙咬得紧紧的,扬起手却终究没抡下去,“朕当不起你这忠臣孝子一跪。来人,叉他出去!”

胤祥脸色惨白,似是要继续抗辩,我冷冷接过话头“十三阿哥未免多管闲事。我有罪,与你何干,我不领你这个情。”别转了脸,心里却有个声音不断哀求:胤祥求求你,你快出去吧。再不走真会害死你的,你能为我求情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大阿哥眼见功败垂成,又气又恼,在边上说风凉话儿:“老十三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干么这么急吼吼地护着她?难不成这个贱妇跟你也有一手?”

一听此言,康熙蓦地回转身定定瞪着胤祥,眼底两团鬼火幽幽跳动:“大阿哥倒提醒了朕,你若不是与这贱人有私,焉能为此悖逆谬乱,忤逆君父之举。又或者她腹中的孽种不是胤礽的,倒是你的?”

胤祥身子晃了一晃,无法置信地看向他的父亲,眼中诸般神色不断闪过,愤懑、狂乱、气苦、绝望……拳头死死握住,手上青筋一条条凸现

他一向得康熙疼爱,打出生起从没挨过这样的发作。我见他神气不对,正要冒险扑过去捂他的嘴,来不及了,他已经彻底爆发“圣天子一呼百应,皇父说是那岂有假的,子臣无话可说也不敢辩驳。只求皇父饶了她性命,纵然刀钺斧锯尽加臣身也绝无怨言。”说完把头重重磕在地上。

我绝望地闭上双眼,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114柏舟中流

这边面如土色蜷在一旁的太子也扑将上来,抱住康熙的腿:“皇父您也看见了,总算真相大白,都是十三弟他与嫂通奸,还串通大哥,诬告子臣割裂布城窥视企图谋害皇父,这都是不白之冤啊皇父……”

康熙铁青了脸一脚把他踹出老远,回过身瞪视我们,如同盛怒之狮:“传旨,着人把十三阿哥和董鄂氏收监。”尔后大步踏出去。

“传朕口谕,着三阿哥、七阿哥、十阿哥立即起程前来,有紧要之事!八阿哥与四阿哥一起留守京城。不可耽延片刻!”院子里传来康熙暴怒的声音。

“胤褆,即刻传召行宫的诸王大臣、文武官员前来见驾,不得有误。”大阿哥急忙领命出去。

一出华丽的废太子的前戏,被我目睹亲历。我就这样成了阶下囚,暗地里从塞外押解回了京城,没有谁会来救我,我亲耳听见胤禛被他父亲限令不得擅动,何况他来了也无济于事,到了这一步,谁也救不了我。在前方等着我的只有死亡,我知道的。

长夜将尽,晕晕沉沉的睡了又醒,醒了再睡,我只是想体会一下从梦中醒过来的感觉,很快我就不会醒来。凄怆中也有一丝庆幸,这个奇遇终于要结束了。

从柳儿死去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期盼这个结局的来临,所以会肆无忌惮的去吻胤禛,既然一切很快会结束,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我不肯坐下,固执地站着抬头仰望牢房的上方那道狭小的气窗,明明是白天却只有很微弱的光线射进来,空气里透着阴冷潮湿,要下雨了。

牢门打开,几个太监走进来,为首的那个身材高瘦。“罪妇董鄂氏还不快些跪下接旨。”有个公鸭嗓子在催促我。

我缓缓转过身来,淡淡问道:“是赐死的圣旨吗?”

“是的。”那个为首的太监答复我。我微笑了:“反正都要死了,就不用跪了吧。”

“放肆……”公鸭嗓子喝斥我,要按我跪倒。那为首的瘦高个子轻轻一拦:“不用了,总归是要死的,何必为难她。”

“请您跟咱家来吧。”他对我略欠欠身,径自先走了。

忽地一道白光撕裂天际,远处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我回头去看身后那狭小的气窗,随从的太监来拉扯我:“快走快走,还看什么。”

腕上的佛珠骤然绷断,一时尽是叮叮咚咚的琉璃落地声,我忙弯腰去捡却只抓住一颗,便被拖了出来,身后雷声越近。

这间行刑的屋子里有隐隐的腐朽气息,几乎没有光亮,阴暗到辨不清人的面目,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血腥味。上来两个太监,反拧着我的胳膊把我摁住跪下,到底还是要跪。小太监捧来了锦盒和白绫。

难得还最后问我一句:“圣上仁慈,特赐诏示。你若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姓来,便赐你这盒里的药,名唤千醉红,服下即刻就死,可免痛苦。你若执意不讲,便以白绫勒断颈项。想清楚了再回话。”

我紧紧握住那颗琉璃珠,闭上了眼睛。

“行刑。”话音刚落,那条白绫已经缠上了我的脖子,开始缓慢地收紧,陷入皮肉的绞拧声清晰得可怕,我已经无法呼吸,全身的血液好象都在倒流,耳中轰响,眼前一片漆黑,本能地挣扎却被按得更紧。

最后一刻脑海里浮现的竟是老头儿的脸,他颤抖着白胡子,说等我死了你爱怎样就怎样。他已经失去了很多,我是他最后的,也是他最重要的外孙女,却是个不可救药的惹祸精。对不起,如果还来得及,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三个字而已。我知道不够,我知道。

最苦痛的窒息袭来,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时无数记忆的碎片排山倒海般蜂拥而至,是前世,还是今生?我仿佛看到了胤祥年幼的模样,仍然是毫无城府的灿烂笑颜,他喊我初九,他叫我等他长大,他会保护我。

还有胤禩。当我还是初九时,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就是为了遇见他。我曾发誓永远爱他,我曾对他说只做他一个人的夏末。可是当我真的成了夏末,却只有胤禛还在爱我。

那时他才多大,十八?十九?他一脸自信说:我等得了;他在树下吻我;他说没有心思现在有也不迟,你早早晚晚会是我的;他说……

……

我以为是戏言,我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然而在生命尽头回望却只有他还在等待,等待我们下一次的相遇。

我们错过了那一生,现在却又错过这一生。那些额角相抵的细语,那些触上便不肯放开的拥抱,那些痛楚却无法躲避的缠绵……

于是我把每一次分离都当作最后一次,把每一次再见都当作再也不见,每一次的午夜梦回都告诉自己已经结束。

临走时驻马勒缰那一回眸,那便是我们的永远。我把这一刻的永远,当成这一生的永远。我无谓多贪,我只是留恋。

他清冷的眉睫上沾着细雪,竟是少有的温和,那一瞬间曾经希望那双滚烫的手可以握住我再久一些,再久一些,这可以让我不再恐惧。

我不想以死亡的方式离开他,我害怕再也看不到他的脸庞,我想和他继续走下去直至终老……

如今死亡在即才明白,初九一直害怕会爱上胤禛,而夏末终究是无可避免地爱上了。

帘外的那一次伫足,我把那一瞬间的沉迷定义成恍惚,于是恍惚中我们错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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