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番外:病(1 / 1)
三月,薄雨收寒。
喻宵生了一场病。
他去P市北部那座发生塌方事故的山下面看过,在一个沉闷的阴雨天。他罩着件雨衣,趿拉着雨靴在泥泞里面走,也不知道在找什么,沿着铁路走了很远很久,天色完全暗下来时也不见他有离开的打算。
不停地在找,又什么都没有找到。
那些日子他反复在做一场梦,梦到他在雷雨交加的天气蹲在山下面,四周是倾塌的山石和高高的土堆。
他的双手如同机械一般,不停地在挖一个小土山,挖得指甲盖倒掀,满手鲜血,皮肤开裂,直至筋肉毕现,再露出森森白骨,他仍然在不停地挖掘。
在梦里不间断地重复一个动作,第一次什么都没有挖出来,第二次也什么都没有挖出来,第三次、第四次……
后来他终于梦到他挖出一小撮深棕色的头发,可惜那是他最后一次做这一个梦。
那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再做过梦了。
“我们回家。”
此时他正站在空荡的铁路旁边,喃喃道。声音十分平静。
“我们……回家。”语调温柔而破碎。
“停云。”
他终于泥泞路上蹲下身来,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断断续续地抽噎起来。
“我来带你回家。”
那抽噎声并不响,却近乎凄厉。
他的恋人在他乡遇上意外,暴雪阻断前路,归处也变得模糊。
他要带他回家,留他一人在这样陌生又荒僻的地方他会夜夜担惊受怕,怕他时时刻刻放在心尖上的这个人只能在这里独自徘徊流连,不知魂归何处。
顾停云的东西一直都在原来的位置摆放着。他的书架上仍旧分门别类地排列着书籍和戏剧碟片,书占四个格子,碟片占一个格子。
那幅墨梅仍然不偏不倚地挂在他的床头,“闻道梅花坼晓风”,字迹依旧清晰,是他一位故人的手笔。
一切如旧,唯一不同的是他的书桌上摆上了喻宵的摄影理论书籍和相机。
喻宵现在每夜都睡在顾停云的那张单人床上面,将他生前睡的床单被套枕套洗了晒了,又重新铺上去,还是有他的味道,淡淡的,令人心安。
顾停云的遗物是他母亲带着搬运公司来收拾的。衣服、书、日用品,在客厅里堆得铺天盖地,然后装进箱子里面,一件不留。一箱一箱,通通被搬下楼装到卡车的车厢上面,最后在垃圾场全部被送作堆。
喻宵没有拦,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靠在顾停云的房门边上看搬运工人将顾停云的遗物一股脑塞进一个个纸箱子里,看顾停云的母亲拾起一件衣物,盯着发怔,然后又放下,去捡下一件顾停云生前穿过的衣物。
“我已经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下去了。真不知道了。”
顾停云的母亲出门之前,回头对着喻宵说了这样一句话。她眼眶发红,眼袋浮肿,一张消瘦的脸上满是憔悴。
喻宵站在门口目送她步履蹒跚地走下楼,然后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也一样。”
那之后喻宵就病了,白天低烧,夜里高烧,扁桃体发炎,四肢酸痛,是寻常发热的症状,偏偏吃药、打针、挂水都不见好。
他回到了原先的电视台,跟一班新面孔共事,每天过得浑浑噩噩,听不进话记不住事,工作效率越来越低。
终于被辞退,一心在家养病。
“阿闷。”周钰给他换了块毛巾之后坐在他的床前,柔声说道,“我去见了我妈介绍的一位……风水师,跟他大概说了一下你的情况。他让我告诉你,你的房子里面可能有不好的东西。”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晚上睡觉的时候要是听到有熟悉的声音跟你讲话,你不要应声。特别是听到有人喊你名字的时候,千万千万,不要应声。”
喻宵闭着眼睛,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还有,条件允许的话,尽快从这里搬出去。我那里有客房可以给你住,你要是想,我现在就帮你把行李……”
“不,不用了。”喻宵微微睁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谢谢你,话痨。”
周钰叹了口气:“后悔了?”
“哪止。”
“想陪他一起?”
喻宵却是平静地笑了:“求之不得。”
他没有在夜里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周钰每天都抽空来看望他,替他倒倒水,切切水果,跟他说说话,虽然他几乎不开口。
那天喻宵跟周钰说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所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话痨,你问问那位大师,他说的这间房子里面的‘不好的东西’,现在还在不在?”
“在。”周钰皱着眉,“大师说了,你在这里一天,‘它’就在这里一天。”
“真的在吗?”像个反复向父母求证明天是不是真的会带他去游乐园的小孩子似的。
周钰原以为他终于有点说动他这位朋友搬出这间房子,然而在看到对方满怀期待的眼神时,他简直要心如死灰了。
“真的,大师不骗人。”
“那就好。”喻宵的嘴角向上弯,哑着嗓子说道,“还在就好。”
说完他就咳嗽了好一阵,咳得额头上青筋毕现,咳得面色涨红,干裂的嘴唇却仍旧毫无血色。
“在的在的。”周钰彻底认栽,“你放心。”
喻宵就这么一直守着这间曾经他和顾停云共有的房子,一日也没离开过。
他在某个黄昏望着小区外面的小巷,痴痴地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一切悲哀合该由他一人承受。
毕竟他的恋人再不能在他傍晚归家时,静候于灯火通明的巷子口。
七月,云雨囤积。
这场病一直到夏天也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起来。
体温正常,体重正常,脸色正常,食欲正常——喻宵的感冒早就好了个彻底,但此病非彼病。他的病,身体感觉不到,外人也看不出来。
周钰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否则就带人来拆床砸房子,威胁人威胁得像赌气。
喻宵不会当真。他知道周钰即使是把自家的床拆了,也不可能来拆他的——顾停云的床。
但他不愿意看周钰难过,所以他重新找了份工作,早睡早起按时吃饭,一日三餐一顿不漏,久而久之,整个人又好像彻底振作一样。
他每天做两份早饭,泡两杯蜂蜜,吃午饭的时候将自己这一顿吃的菜色详细地写下来,传简讯给同一个号码,下班回家走进巷子时总要抬头看一看自家客厅的灯亮着没,心想也许有个人正在家里等他。
他每夜都卷一床被子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反正天热,即便这样也不至于着凉。
躺在房间里什么动静都听不到,那便躺在客厅里,兴许哪天能听到厨房里传来倒水的声音。倒水的人必然会端着那杯温温吞吞的水,送进他的房间,喂他吃完药后,再重新躺上那张双人床。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日复一日的失望。
他的病没有痊愈。他已经病入膏肓,无法痊愈。
这一天下午,喻宵坐在窗子下面看书,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又回到春天,在东山的梨园。
沿山道一直向上,沿途都可见漫山遍野的花树。粉蕊绿叶白花瓣,煞是好看。
“今年的花也谢得太早了些。”顾停云的手指尖轻触着柔嫩的花瓣,回过头对着喻宵憾然一笑,“阿宵,你看。”
因沮丧而下垂的嘴角生生拉扯出一个笑容来,苍白一如辞了枝的梨花。
喻宵就这样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看他平和中带几分哀伤的侧脸,看他因花谢而微蹙的眉头,看他仍旧清润的眉眼,莫名一阵恍惚,不知是醒是梦。
山道上落了一层雪白,花雨纷纷而下,拂了一身还满。
喻宵走近,在顾停云面前站定,抬手拂去他发间一片梨花白。后者终于展颜,深情款款地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然后吻上他的眼睑。轻轻柔柔,似蜻蜓点水。
喻宵伸开双臂将顾停云圈进怀里,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停云,我很想你。”声音哽咽。
“我也一样。”顾停云回抱住喻宵,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在这边,也很想你。”
“对不起。”喻宵在他耳边低语。
“我不怪你。我原谅你。”顾停云柔声道。
“跟我回家好吗?”
顾停云这一次却没有应声,只是慢慢松开了抱着喻宵的手臂,然后转身就走,身形单薄得像山中叶,走得摇摇晃晃,飘飘悠悠,转瞬间便远在山路的另一头,再远一些便消失无踪。
相聚嫌短,忽而远行。
风走了又来,把百叶窗吹得啪啪响。天气渐转凉,黄昏时分坐在窗下,身上已觉一阵轻寒。
喻宵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咸湿的泪渗进指缝里面,在书页上砸下一圈深色的水迹。
屋子外头泛起一层绿浪,像回音悠渺的晚祷。
终究要醒,惊觉一切原来不过一场好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