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第一百六十一章 计有所出(下)(1 / 1)
昆仑山的醉仙池原是供昆仑派元封师祖所用,这位师祖素来以琴艺为长,因雪山之巅的醉仙池四季如春,风景别致,十分适合师祖拨琴凝思。后来元封师祖在此历劫成仙,醉仙池亦被视为昆仑仙池。
而如今能够随意进入这个门派仙地的除了掌门,便只有得到特许的两个孩童,阿烟和阿生。
他们俩被视为昆仑仙门中,千年难见的旷世奇才,无论是修习天道还是修习剑法,他们都有常人所不能相比的天赋,甚至不是凡人可以追越的。所以当由神界而来的神尊特意为收他们俩为徒时,昆仑派受宠若惊的同时倒也隐约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于是,掌门及一干长辈自然对这一双孩童颇有期许,将醉仙池赐予他们做修行之地。除了用膳睡觉,他们平日便都在这处,在门规甚严的昆仑派中,再无旁人会来打搅他们。
不过彼时坐在清澈蔚蓝水池边的女童,则是双手托腮,一脸童真的眼眸盯着无望无际的苍天,时间坐着越久,她的小嘴便嘟得越高。叔叔怎么还不来?她好不容易下药叫阿生躺在了床上,可那叔叔怎么还不来?他到底是在磨什么嘛。
有些生气地用脚踢出一道清水涟漪,层层水波荡漾开来,将原本只有女孩一人的倒影晃荡出另一道清冷的身姿。
“叔叔!”阿烟瞧着一喜,立即转过身去,面孔洋溢出极为欣喜的喜悦。
而看到这样毫不掩饰的喜欢之情,北华心中不禁流过一阵暖流,唯独音调是万年不改的平淡。
“嗯。”
“叔叔,我拿了华师傅爱喝的雪玉酿来给你,还有素菜果盘。”一边说着,一边迫不及待地拉着北华往亭中去,亭子的石桌上摆满了女孩的心思,而最夺人眼球的自然是那一盘冰莹剔透的棋盘,盘面犹如寒冰,棋盒里则分别置着深浅两色的翡翠。
“好一副翡翠冰玉。”
“叔叔喜欢吧,那再尝一尝这个酒。”分外明白北华那张无动于衷脸色的阿烟,笑着让他坐下,宛如侍婢一般尽责地在一旁倒上酒香清雅的美酒,琉璃酒杯中色泽如甘露,入口却分外浓醇,“怎么样?”
“好酒。”
阿烟又将酒杯满上,自己坐到北华的身边,笑嘻嘻地得意道:“那是,这可是华师傅的珍藏,虽说昆仑山顶常年冰雪皑皑,但他每年只取寒冬腊月时节新落的飘雪来酿酒,这雪玉美酿就是掌门他都舍不得给,平日也只有心情大好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喝。”
“那你这壶酒是如何得来的?”
阿烟笑得古灵精怪,“前些时候,阿生比我早一步修得虚尘剑的最高层,华师傅特别高兴,就将今年新酿出的雪玉酒送了一壶给他,自然阿生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我就拿来啦。”
阿生的东西便是我的东西,何分彼此。
北华默默地持杯一饮而尽,而这一杯却未能尝出酒香味美。
“叔叔,我们来下棋吧。”
“你已经学会了?”
“没有啊,不过叔叔可以教我嘛。这棋盘别致吧?我和掌门说我想要学下棋,想要一副好看的棋盘,他便将这套珍藏送给我了。”
“看来你很受他们的喜欢。”
“还好啦,谁叫我可爱又聪明,自然被长辈喜欢。”阿烟昂着小小的脑袋,颇为自豪,但顷刻间一想,师姐曾说过女孩子要示弱方能讨得对方的怜惜,不尤抿起嘴,故意撒娇道,“不过在仙门也很辛苦的,我们起床没吃早膳便要习剑法,吃过早膳还要练,手臂酸痛了都不能停下。好不容易挨到了午膳时分,想吃过饭好好补个午觉,偏偏又要研悟天道再练武艺,人家年纪那么小,哪里能悟那么许多,叔叔,你说我可不可怜?”
奈何冰冷的北华并不吃这套,“修行入仙,的确很不容易,你要坚持。”
见他眉宇平稳,似乎不为所动,阿烟不禁讪讪道:“可叔叔不是说自己不是神仙么?那你怎么知道修仙好?兴许不修道,一辈子更能活个逍遥自在,这样的话难道不是做个凡人更开心么。”
北华听着心中一沉,盯着身边脸面尚且天真烂漫的孩子。天道恒古,求仙长生,无不是世人梦寐以求的事,偏生是她这个年幼稚子反而看破了世人的执念。而若没有上古神坻的束缚,以她两世若凌嫣然的性子,的确也能在这红尘世间中活的很好。
可是,所有人却都希望能将一切放回原处,好似他们是在拨乱反正,但是真的是这样么。
“若然只是因为辛苦而放弃,那么既是身做凡人,你也会碰到不少险阻,彼时选择放弃便是你所说的逍遥自在了?”全然不以对方是个十岁女童,北华的嗓音严厉如先生导师,字字珠玑,“你此生生在仙门,已是凡尘中许多人几世皆未能修得的机缘,若你当真要放弃,我不会阻你。”
“我、我又没有说要放弃……”不知为什么听到北华这样的严词,阿烟总有一种他要对自己撒手不管的感觉,急急按住他的手臂,许诺道,“我不放弃就是了。”
年幼的孩童手掌还小,但因为心情焦急,握住他的力道却使得不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幡然醒悟,何以他会对着一个孩子想起这样的话……当真是入魔了。
“涅槃业报,世间循环往复,凡尘因果,万物自有其规律。世间在其位,谋其政,纵使肩上担的责任极重,也不可轻易推卸,这是你此生的历练,亦是前世后生的因果,你要切记。”
天呐,原来叔叔也爱讲大道理呀,她可不想再听这些。阿烟如此想着,不禁快些转开话题道:“叔叔,你到底教不教我下棋呀?三个月才见得一次面,我们就不要说这些了,还是快些教我下棋吧。”
骨骼清奇的手指摸过盒中的棋子,少顷,北华的动作神情却忽然停了下来,眉宇间似是有些犹豫。阿烟疑惑地望着他,偏着小脑袋问道。
“叔叔,你怎么了?”
抚摸过的翡翠棋子,颗颗圆润,却也子子冰凉,“其实你不学会下棋,也可以。”
“啊?”阿烟听得不解,“你不希望我陪你下棋吗?”
“自古喜欢下棋的人,最……”耐不住寂寞。
后半句的话北华没有说出口,好似说了就会将藏在心底的懦弱,也一并展现出来。
北华叹了口气,将棋子置回盒中,“棋艺博大精深,你还小,这些东西等日后大了再学不迟,彼时反而能领悟得更加透彻。如今你倒不如将心思全然放在剑术及修道上,日后方能修成大境。”
“可是……”如果学不会下棋,她只觉得自己好似就同叔叔没有什么联系了,“其实多学一些也挺好的……”
“三心二意,修为何以精进?且守好自身的本分才对。”
“这话说得极对,北华帝君可守得自己的本分?”
醉仙池猝然风卷云起,原本清风不动的池水层层波动起来,将来人的一袭雪衣身影映衬得风华绝代。面貌俊美风月,神色清雅淡然,俊逸风雅中带着仙人的傲然道骨,温雅内敛。
“风岳。”北华轻唤。
“师傅!”阿烟率先站起来,不明白自拜师之后便不见人影的大神仙,怎么偏偏挑了今天来打扰他们,她跑出亭子,望着素来和蔼的师傅有些生气,“师傅,您怎么来了?”
风岳看着浓缩了不少的小水烟,面色稍稍缓和,“怎么,我不能来?”
“人家又没这么说……”水烟略路低下头,移开目光,水灵的眼珠一转,霎时想到什么,回眸看了看亭中站起的男子,眼眸里一片好奇,抬头对着风岳问道,“师傅,你们……认得?”
“的确算是认得。”风岳直视北华,话却是对阿烟道,“阿烟,你先离开,我有话要同他说。”
“咦?师傅,不带这样的,什么事不能让我听?”
风岳拍了拍她的脑袋,眼神却仍是未看她,“去阿生那吧。”
阿生,对,她还有阿生。
亭中的北华徐步走下,深重色的紫衣袍拂过敞亮的阶梯,北华瞧了一眼风岳,平平淡淡地说道:“旧友重逢,我们是有许多话要说。”
风岳颔首,越发推了女童一把,“去吧。”
彼时,阿烟三步五回首,面色委屈。她统共还没和叔叔说上几句话呢,怎么就被赶了?不行,辛辛苦苦地等了三个月,还叫阿生躺在了床上,怎能这样就算了?
“叔叔!过会我再来找你,你要等我哦!一定要等我哦,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呢!记得了!”
远远地挥着手,再三提醒,磨蹭了好一会方才走远了去。
幽静的醉仙池,两名同样风骨清冷的男子对面而立,只是一人面容温和,一人却是神情冷峻。
“北华帝君这些日子在魔界住的可好?”
“既然知道我已入魔界,就不必再以帝君相称。”
风岳微笑,“既是帝君投身魔界,却也不能改变你是天帝天孙的这个事实。水烟的事,往昔我虽有照看,却到底还是作壁上观得多,今世我和火焱几人已替她全全安排妥当,她虽不能再恢复上古神坻的身份,可是重入神界,并非不无可能。”
北华默然听着,心中也早已料到,淡漠叹道:“如此甚好。”
“看来帝君也支持她修神界天道,既然如此,我由衷希望在她重返神界之前,帝君能够与她不要再有来往。”交汇的眼神,镇定静默,风岳道出原因,“帝君刚入魔界或许还尚未察觉,你本是半魔半神之体,修为到底偏向于哪一方,与你所在之处有很大的影响,而若一个仙门弟子常与魔界气息相触,与其修炼委实无益,还望帝君谅解。”
许是掌管人界风向的风神在此,昆仑山脉中清风阵阵不停,然而静谧的池水不再波澜而起,只是如实地映照出对立而站的两名男子,连同他们之间明显的距离。
“我明白了。”她必须心若旁物的修得天道,那么他便绝不会让自己再一次成为他的阻碍,“我会在魔界闭关百年。”
听得他的承诺,风岳笑而回道:“帝君放心,她今世若能早一日回归天庭,风岳必亲领徒儿前来魔界恭迎帝君。”
陡然间,北华眼眸一睁,略略有些惊异。其中的意思他自然能听得明白,不过他也更比旁人明白,那位魔皇何尝会留给他这样一条后路。
冷冷淡淡,带着明显疏远的意思,他在很早以前便懂得放弃,“不必。”
醉仙池,这一日未能醉仙,却是叫仙人似如酒醉,昏厥于自己的心魔之中。
彼时唯独天真无邪地坐在大石上,喃喃念着北华帝君四字的年幼女童还尚不知晓,方才一别,她早已注定和北华半生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