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五十二,烟花—康熙四十八年(1 / 1)
“你等等,我去煮壶茶来,昨儿个新得的雨前龙井。”不当值的牡丹果然比平时看起来心情愉悦得多,脸上挂的笑容虽然不过分夸张,但我看得出,笑是进了眼底的。我不禁感叹,有句话叫做伴君如伴虎,在御前游走的人像极了走钢丝的杂耍演员,在舞台上战战兢兢,全神贯注,到了台下则褪去了油墨重彩的脸,总算替自己活着。
在等牡丹出去取水的空闲,我抬头打量这间由她单人享用的营帐。虽然我现在住的是四爷给我安排的,也是独自一人,可比起康熙御前侍奉的人来说,两者营帐的规模和格调堪比天与地的差别。
她的营帐除了面积大外,还摆放着寻常奴才不常使用的熏笼,香气袅袅,沁人心脾。桌子,椅子,卧榻,均是一水儿的黄梨木,颜色金黄温润,纹理清晰,行云流水。再看卧榻侧面的一扇遮人视线的屏风隔断,娟质的材质,画上栩栩如生的茉莉,仿佛一接近就能闻见朵朵清香。不远处的梳妆台,造型雅致实用,特别是台面上除了化妆匣子外,更摆放着色彩鲜艳的花束,那娇艳欲滴的美态,竟引得一只蜜蜂盘旋不肯离去。
我知道牡丹是极其热爱大自然的,她说过,她讨厌紫禁城的水泥砖瓦,固若金汤,仿佛座巨大的牢笼,让人时刻会窒息似的。我理解她的这种想法,当年在南书房当差的我,又何尝不想逃离这座围城,追寻自由自在的生活呢?
我替十四爷带来了这束美丽的小花,也希望借此逗她红颜一笑。只可惜当时的牡丹仅仅是摸了一下红艳艳的花瓣,叹了口气,别无它语。
我随即想起之前和十四爷的谈话,在他快离开的时候,又说了几句:“九哥听说你摔了马,气得想把珍儿揪出来暴打一顿。幸亏八哥拦住,说好歹是陈太医的妹妹。要是动静太大,恐怕会惹人顺藤摸瓜,事情暴露之嫌。”
“这才劝住九哥。罢了,九哥让我把舒痕膏带给你,早晚涂用,必有奇效。还有这束花是我早晨亲自摘采的,想她会喜欢,托你带去。”
十四爷的话,让我一时间有些愣神,原因是里面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珍儿的事,正常只有当事人知道,可十四爷的话听起来连八爷党都一清二楚。这坠马事件调查原因的速度,挖掘真相的本事,实在令人佩服和恐惧。
另外,珍儿是陈太医的妹妹,这点不假,可“惹人顺藤摸瓜,事情暴露之嫌”,这几个词玩味起来又颇有知晓安琪脱逃事件的嫌疑。这样看起来,虽然十三爷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八爷党人却如影随形,默默盯住不放。
想到这里,我有种后知后觉的骇人,不禁打了个冷颤,却见帘子一动,牡丹的俏脸随即出现。她朝我浅浅一笑,将滚烫的茶壶小心拎到桌前,对着早已预备好的瓷杯,冲入滚滚烫的热水。茶叶带着清香,翻着卷漂浮上来。
“好香。”我忍不住凑近茶杯,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东西自然是要请你来赏鉴的。”牡丹咪咪笑,坐在对面。
说来也怪,我和牡丹见面次数不多,可她却十分与我投缘。一得空便来找我聊天看星说笑话,和在京城当差时的她完全不同。我在想,这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在宫里游走,平时也话不多,她跟我交流没有太大顾忌的原因吧。
“昨儿个真幸运,万岁爷赏了一天的假。”牡丹搓搓手,感觉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应音抬起头来,朝她友善一笑,她楞了一下,迅速侧过脸去,拨弄着茶杯口上沾的茶叶沫子。
我知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言不由衷,因为听说康熙允她一天的假,也是因为十四爷卖的人情。而她则希望能避免独自一人被十四爷堵在营帐里,而特意找我这个沉默寡言又言语不逗趣的人来相伴。
“听说九爷带来了几十箱烟花,说是从广东手艺人那里高价买来的,预备月朗星稀的晚上博万岁爷和嫔妃一笑呢。”
她的话,让我突然有些心跳加速。不知为什么,自打那天那家伙对我“侵略”后,我虽脸上保持了波澜不惊,可一想起他那双充满火焰的目光,炙热又霸道的薄唇,若有若无的体香,实在让我心慌得厉害。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对面的牡丹歪着头,大眼睛忽闪忽闪,“难道是茶水太烫了?”
“许是嗑了太多瓜子,又贪了几个芒果,有些上火吧。”我伸手摸摸脸颊,果然快可以煮鸡蛋了。
她嗔了我一眼,又往我的茶杯里添了点茶水,说道:“九爷的烟花一定比宫里的好看。”
“为什么?”我追问。
“你想啊,在宫里,亭台楼阁的,好景致都被遮住了。哪会有草原上看得绚烂啊?”牡丹弯着嘴角,一脸神往。
“你爱看烟花?”我向她眨眨眼。其实我是最怕烟花的,因为烟花爆竹这四个字是联系在一块的。要说我生活的现代,城市里本就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避免火灾。再加上绽放璀璨前,必然有点火,巨响,爆炸的,令耳膜极不舒服的过程,我就对烟花委实没有多大好感。多次春节经过小巷,远远瞧见有孩子们捡未燃尽的小炮仗,淘气扔在行人脚下的玩笑,我定会绕个大大的圈子,敬而远之,更别说亲自加入燃放的行列了。
“小时候常看,也爱玩。”牡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然后又将目光定格在某一个方向。
“家里小孩多,玩起鞭炮来一定热闹。”我托腮朝她笑笑,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听见我说话声音的样子,只是继续着凝神的状态。
“家里就我一个小孩。”牡丹轻轻地说,“是邻居的小哥带着我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总觉得面前的牡丹口中的小哥二字有种特殊的含义。抑制不住八卦心理,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能带人玩的小哥真好,我家里的哥哥们都懒得理我。”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我不是装作失忆了嘛?怎么就回忆起童年来了。
我咽了咽口水,偷偷摸摸朝着牡丹瞥一眼,所幸的是,她似乎并没有注意我,只是全神贯注地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我和他从小玩到大,直到我进了宫,他娶了妻。”牡丹的声音听起来涩涩的,仿佛压抑着千言万语,愁肠百结。
于是,我又开始自动脑补一番画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牡丹和小哥,终日嬉笑为伴,情谊绵绵,若有若无的爱恋在心中悄悄滋长。她因他而娇弱桃花,因他而泪光莹莹,悲伤着他的悲伤,幸福着他的幸福。可这些是水中花,镜中月,最明媚的春光,终迎来寒霜的凛冽。从此天各一方,注定分离。于是尘缘往事,随风散去,却抹不掉那段刻骨铭心。
我正在唏嘘着,却听对面的人道:“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
我心里一惊,连忙抬起头,却发现对面的牡丹嘴角虽然是往上扬的,可眼眶里的湿润却并未褪去。
我尴尬地摇摇头:“好多都不记得了,只是偶尔有些画面挥之不去。”
她的笑因为我的话而顿了顿,一种无奈却羡慕的表情在脸上浮现:“能忘记倒也是好的,总比一辈子烙在心里强。上不上,下不下。”
我很惊讶她用了烙这个字,但一想又是情理之中。要不是她对往事辗转难眠,千转百回,怎会多次拒绝十四爷的浓情蜜意,又让他肝肠寸断呢?
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夜幕降临。刚收拾完碗筷,只听帐外人声鼎沸,喧闹不已。我忍不住往帘子方向张望了一下,心里拿不准主意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毕竟我躲着九爷,就好似牡丹躲着十四爷,唯恐避之不及。
面前的牡丹好像也和我心有灵犀,也只是端坐在椅子上和我两两相望。
“要开始了,要开始了。”帐外有人大声喊道,听起来十分兴奋的样子。紧接着帘子一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年轻小姑娘脸红扑扑的,跑了进来。
“牡丹姐姐,一起去看烟花吧。”她先朝我点点头,接着立马上前拉着牡丹的袖口撒娇道,“你都在帐子里呆了一天了,还不出去陪我们玩玩”
牡丹显然对这个天真可爱的妹子无计可施,她未等得及和我商量,便被小姑娘拖离了座位。
“这位姐姐也一起去吧。”小姑娘眼见牡丹转头看我,便热情地伸出一只手来招呼。
“好吧。”既然帐子的主人要离开,我自没有留下来的道理,便浅笑点头。我和牡丹一前一后地出了帐子,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没心没肺,也不曾说什么。可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她的到来一定是和十四爷有关。许是他找不到我说情,便遣了这个姑娘过来。
随着人头攒动,走了不到两百米,我便被夜幕中壮观绚丽的景象所震撼。好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沉如墨色的天空上,随着嗖嗖不绝于耳的点燃声,闪亮而巨大的牡丹、菊花、锦冠、垂柳、叶子、红灯、连心、落叶状烟花图案此起彼伏,争相绽放。好几次,当我随着众人目光为头顶上一朵五彩缤纷拍手叫好时,又因背后他人为后方串出的绚丽奇趣啧啧称赞,忍不住回头时,却见夜幕中一幅幅美丽的图案在我眼前生生转逝。
“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流沙流沙漫天飞,谁为你憔悴,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我忽得在脑子里想起一首歌,嘴里忍不住轻哼着。待几句歌词一完,我伸长脖子往前看,却发现牡丹的身影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