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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君惊愕地睁开双眼,对上刘堂主成竹在胸的微笑,又压抑着愤恨、冷冷淡淡地说:“他来做什么?”
这是个问句,又像是随口一提。刘堂主熟悉他一贯的把戏,有意想勾起他似的,说道:“自然是为了向天下武林人自陈清白、开解误会而来。”
梅尧君转过身,朝向墙壁,不无轻蔑地说:“那我便拭目以待他究竟会有一番怎样精彩的说辞,来混淆善恶、颠倒黑白。”人为刀俎,他为鱼肉,江白随时可以为他带来灭顶之灾,但他此刻满心都被初九占据,如被一叶障目,多装一样东西,都会满溢出来。
后来,刘堂主又耀武扬威、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梅尧君充耳不闻,又陷入一贯的自矜自怜之中,浮泛地想着没头没尾的心事,昏昏然睡着了。
见到江白,这些名流侠客尽管老于世故,一时竟也不知该拿出怎么样的姿态来应对才好,毕竟江白一直以来都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人们只知他突然之间就做了沉檀宫的宫主,却不知他从何而来、是何方神圣;沉檀宫是魔教、沈萧疏是魔头,按理说江白也该是个魔头了,可这来历不明的江白二十余年一直无所作为,既不胡作非为、又无心痛改前非,连带着沉檀宫也一齐销声匿迹,致使陈年旧怨欲报无门,而当人站在面前,却又要迟疑起来究竟该不该向此人讨回旧债。江白的出现,将所有人投入尴尬的境地,使人进退维谷、不得其所,本能地生出幽微的抗拒与敌意。
“江宫主必定知道,近来江湖中有许多关于阁下的传闻。”有人拿捏着措辞,试探地发问。
江白只是莞尔一笑,道:“既然是传闻,那大可不必理会。”
“事出定然有因,江湖中有诸般风言风语,未必都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江白笑道:“不瞒诸位,本座也很是困惑,究竟是谁编织这些无稽之谈,罗织罪名中伤本座。阁下指教的是,追本究源,要紧的是找出这谣言出自何人之口,才能知晓他所为何由。”
众人听他一番话,避重就轻,皆知今日之事势难善了。不知是谁多嘴说了一句:“聚丰楼遭劫,是梅庄主指认的江宫主。”
堂中鸦雀无声,只有江白故作恍然大悟貌,道:“久闻梅庄主道高德重、深孚众望,也不怪诸位对此深信不疑。”
“江宫主你这是何意?难道是说梅庄主有意诬陷你,而我等皆是不辨是非、受人蒙蔽之人?”
江白神色不稍变,自若道:“岂敢作此想?只是为探明真相,少不得言语中有所冒犯,诸位大度兼容,想必为武林大局,不会计较于这些细枝末节。”
方才质疑之人被他一席话塞得无言以对,只是讪笑,心中颇有些恨恨。
又有人道:“宫主此言有理。大家皆为找除真凶、安肃武林而来,若有俾于达到目的,吾等在所不辞。宫主既敢孤身前来,想必心中是有几分底气,不知江宫主为解决此事是否早有所计划?”
“自然。”江白点头,“解铃还须系铃人,无缘与梅庄主一会,却闻得梅庄主之公子现亦身在清微观,但求一见。”
听到此处,沉默不语的钟宏对身侧之人了然一笑,道:“开始那姓梅的小子说他杀了人,我本来只有四分信,但今日见他巧舌如簧之状,已有八分信了。”
江白阔步走出厅堂,隐约可闻的窃窃私语被他抛诸身后。这一日他已等待了二十年,而他最不缺的正是时间和收拢渔网的耐性。多年以前,那时他未曾遇到沈萧疏,未曾入主沉檀宫,纵使他深谋远虑,也远远料不到今日,彼时他在一次次九死一生后隐隐觉得冥冥之中如有神助,他所思所想将无一例外地落入怀中,只不过是早晚之别。
而今,沉檀宫、沈萧疏已经被他牢牢攥在指间,成为他经年累月苦心孤诣的报偿。极少的时候,他会想起洗春秋,多是在检点往事时随手提起,又轻描淡写地随手放下。洗春秋伴随他十几载枯荣,却只需耗费一年光景便面目模糊。轻而易举地遗忘一个对自己情深义重的逝者,终归是太过薄情,然而逝者不会口吐怨言,洗春秋更加不会。因此江白能够心安理得地将他忘记,又毫无愧疚之情地重新记起,他像是住在他回忆里的情人,常开不败、善解人意,可以随时造访,又可以随时兴尽而去;既不懂得嗔怪,也不会挽留,又像一枚在书页里妥帖收藏的标本。
情人这个字眼,若放在洗春秋身上,总会让江白恍惚,恍惚中又有些可笑——他们如何能算得情人。只不过是一夜的肌肤相亲,只不过是十几年漫漫无期的凝望和十几年稳操胜券的摆布,若要说这便是情爱,未免太浅太薄了些。
于这段难以厘清的纠缠,江白并非是毫无遗憾,如果洗春秋在世,如果时光倒流,他定会对他再好一些……但仅仅是如果而已。也正因这些念头仅止于“如果”,江白才能任其蔓生,否则,一旦有苗头,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斩草除根。他不需要太多羁绊,而对死人的情愫,是构不成羁绊的。
也是在洗春秋死后,他才知道谢纯玉是他时常提起的小弟,并在洗春秋赴鸿门宴的那一夜被鸟尽弓藏。梅尧君的把戏是他所惯见的,算不得高明也算不得新鲜。而他顺理成章、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洗春秋。江白试图揣测洗春秋与谢纯玉兵戎相见时的心境,但收效甚微,很快他也发现这种他所罕有的多愁善感毫无意义又来得诡异。毕竟他之前从来无暇探究洗春秋的所思所想,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从对方的眼中得到确认——洗春秋对他可谓矢志不渝,他丝毫不必担心。而洗春秋已死,再也没有背叛他的可能,他却费心费力地想要知道他从前不屑于知道的、如今更没必要知道的东西,岂不是怪事一桩?
尽管如此,江白仍是好奇,洗春秋在最后一刻,是否会因把一生挥霍在这场颗粒无收的耕耘中而后悔不迭。答案像一根木刺,在不经意间刺痛他的手指,分明无足轻重,却又挥之不去。
江白仅能在回忆中捕捉往事的余晖,他错过洗春秋的一生,并在很长时间内都未能觉察他犯下了一个怎样不可弥补的错误。
刘堂主私下找过江白。江白的态度则更为审慎,他说道:“你我相会,若落入他人眼中,难免招致是非。”
“哈哈哈,江宫主倒把我当成懵懂小儿了。”刘堂主笑道,“这个道理在下焉能不知,只是江宫主乃是人中之龙凤,有天人之勇智。如我等凡夫俗子,不知能被江宫主记住几日,只好常常登门造访,以免相忘。”
他们从来都不是彼此忠贞的盟友,只有小心翼翼的以利换利和婉转迂回的探深试浅。面对刘堂主隐晦的质问,江白怡然应道:“堂主此言令本座心内难安。这些年少了堂主暗里的鼎力相助,岂有本座今日。今后亦有许多要讨教之处,怎敢忘弃堂主?”
刘堂主又是一笑:“宫主一言,甚慰吾心。刘某区区小人、微薄之力,如能有俾于宫主大业一分一毫,绝不敢推脱。”
江白留意到他袖口露出的白纱,讶然道:“刘堂主受了伤?”
哪怕江白与他暂时是友非敌,他仍不愿以伤示于这般的强者,将左手曲进袖中,直道无碍。
江白又道:“习武之人,手脚最是要紧,尤其刘堂主精于掌法,这手更是不能掉以轻心。本座此处有些上等的伤药,是药神之徒所配,尤对此症。稍后将奉上一瓶,还望堂主不弃。”
“哦?”刘堂主被勾起兴致,道,“江宫主处果真是群英荟萃,连药神之徒都投入您麾下,真是羡煞我等。”
江白笑道:“因缘际会而已。说起来,堂主的伤,不知是何人所为。”
知道江白这是明知故问,刘堂主轻笑一声,道:“不瞒宫主,梅庄的公子与清微观的观主因在下指认他两人私情一事,怀恨在心,欲置我于死地,两方联手,留下此伤。”
“这梅公子也太过胡作非为了些。”
“正是呢,也是在下运势不佳,竟着了他两人的道。”刘堂主眯缝起双目,说道,“幸而诸位豪杰仗义,为在下主持公道。那梅尧君现已被关入清微观地牢了。”
江白愕然,道:“清微观素来志心修道,地牢作何用处?”
“这在下也不知,只是听说那地牢在道观西南,江宫主若想与他一会,自可前往。”
江白道:“梅尧君行下如此荒谬之事,入歧途已深,依本座看来,会面也大可不必了。”说罢,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半晌,忽然又各自大笑。
刘堂主来过之后,梅尧君似是有些转性,看守弟子同他说话,他偶尔会接下话茬,唬得那名弟子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
两人共处了好几日,梅尧君竟还不知对方名姓,便问道:“你叫什么?”
那人答道:“贫道不满一岁便被送来清微观,名是师父取的,唤作张凌。”
梅尧君撕下一块馒头正往嘴里送,不觉失笑:“这名字不好,犯了你们祖师爷的讳。”
张凌挠挠头,道:“这贫道不大懂,但天底下人这么多,哪有一个字被人叫了、别人就叫不得的道理?”
梅尧君知道和他说不通,索性不提了。低头干咽了几口馒头,噎得满脸通红。
张凌在一旁见了,倒了半碗凉水与他。
梅尧君接过来,几口喝了,又不慎呛入气管,呛咳起来。
张凌叹了口气,手臂伸进木牢门里替他抚背。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梅尧君筋疲力尽,倚靠牢门瘫坐着,全无平日里整齐修洁的模样。张凌见了此貌,并不觉得难看,暗自琢磨着,觉得此时的梅尧君倒有几分风流放佚之态,加之梅尧君面容俊逸、身姿秀拔,甚为可观,不觉看得两眼发直。
梅尧君冷冷瞥他一眼,道:“看我作甚么?”
张凌想,自然是因为好看。若在平时,张凌百无禁忌惯了,心中想什么便直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这位贵公子既然与观主有私情,应是有那传说中的断袖之癖,自己说他好看,岂不与对一位姑娘说她貌美同样唐突?于是便缄口不言了。
梅尧君没能发觉他激烈的内心斗争,随口问道:“听说近日观中来了一位大人物?”意指江白。
张凌思索片刻,回道:“似乎是,前日里贫道在大侠们集会之处见到了一张生面孔。”
梅尧君眉梢一挑,追问:“那人生得何等模样?”
张凌绞尽脑汁,坑坑绊绊地形容道:“穿一身黑衣,年纪不大,气度很是不凡,有些像个文人。至于眉眼是什么模样,贫道便不大记得了。”
虽然张凌的形容太过笼统,但梅尧君心中的怀疑已得到映证,张凌口中的生面孔,八成便是江白。
梅尧君正若有所思,张凌却发现异常,他大惑不解道:“有生人来,公子是从何处听到的?”
梅尧君眼也不眨地说道:“听你说的。”
“什么?”张凌越发迷糊起来,“贫道何时说过……”又下细一想,他话唠的次数太多,实在不能确切地回忆起自己是否曾向梅尧君提起此事。
见他越想越困惑,梅尧君心知此事就这么被他糊弄过去,便抛下大惑不解的张凌,悠悠然爬向床铺。
人在无望时,纵使是梅尧君这般坚定的无神论者,也会相信起一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梅尧君受困以来,穷极无聊,发明了一个消磨光阴的游戏。他躺在床上,从身下随手揪下一把谷草,用指头拨着断头,数拔下来的谷草是单数还是双数。若是单数,那初九便不知道十八之事与他有关,若是双数呢,那就是知道了。梅尧君一天会多次进行这个荒谬又无聊的活动,统计一下,发现两种结果都有,概率也大致相同。遂怒而大骂占卜之术果然不足为信,短暂地回归无神论者。然而,这种愤怒往往只能持续一晚,第二日梅尧君又开始风雨无阻地摧残起谷草。
当日,初九吐血不止,很快晕倒在他怀里,气息微弱、不省人事。梅尧君当时有两个选择。一自然是把初九送回清微观,由人救治,然而将来之事难以预计,难保初九不会因十八记恨他;他鬼使神差地觉得,与其如此,何不就这么枯坐在冰天雪地里,初九很快会死,而他也撑不了太久,在情意最浓时共赴黄泉也不失为美满。这个绝望而美丽的念头只存活了短短一瞬,像在严冬不合时宜冒出地面的青草,甚至不曾在梅尧君脑海中留下印象,尽管它一度占据了他。他终是把初九送了回去,又任由他们将自己囚在这方逼仄的囚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