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把持不住(1 / 1)
黄昏时分,梅尧君发现洞口朝向西方,因为落日的余晖正穿过层林,嵌在洞口,映到两人眼中。下雪天,云气浓郁,因而这余晖也只有淡淡的一点,像蘸饱水后随意抹上的一笔,很是不起眼,却也差可告慰。
初九告诉梅尧君,从前在清微观的时候,他常被发落到此地关禁闭,他有时比划几个剑招,有时在附近掘山芋、抓鸟烤了吃,逃过清微观冗长而乏味的功课,乐不思蜀,甚至有意多方捣蛋,只求被打发过来,遂迥异于恪守清规的师兄弟,养成坑蒙拐骗的坏品格。而于梅尧君可谓是天降横祸,清微观管教无方的蝴蝶效应,竟带累他卷入这样一段扑朔迷离的因缘。
更甚的是,梅尧君还因此丧失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听罢初九的回忆,他竟然评价道:“依我看,如此甚好。你比那些两眼快要翻上天去的牛鼻子要可爱得多。”他的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他首次说初九“可爱”,不免难为情,将头别了过去。
好在初九并未注意。他背靠着一只巨大的木箱,和梅尧君并肩腻歪在一起,活像两滩融化的糖,黏黏糊糊、界限难分。此地没有旁人,两人方重修旧好,正是浓情难抑之时,便时不时不知廉耻地勾肩搭背,进而贴胸交股,甚至于差点擦枪走火,场面一度□□不堪。
梅尧君把初九压在身下,抱着他滚来滚去。初九大氅上的皮毛蹭着梅尧君的脸颊,梅尧君感觉自己活像抱着一头熊,不由得哑然失笑,刚起的兴致又消了下去。初九不察,老老实实地解开裤腰带,背对着梅尧君半跪着。梅尧君瞥了一眼他撅起的屁股,咽了咽口水,替他拉上裤子,不冷不热地说道:“现在不想做。”
实际上,梅尧君的脑袋里像沸腾着一壶滚水,烧得他有些不知所谓。他抱着初九,漫不经心地等待夕阳最后一点光芒滑下天际,他脑中干净得像一片夜空,无星无月,那些近在咫尺的阴谋算计、新仇旧恨统统消失不见,随着暮光的散尽被他尽数遗忘。这样的遗忘是短暂的,极不可靠,却又不可或缺,人总是需要依靠遗忘支撑过一个又一个凄凉的寒冬日暮,再在旭日初升之时把一切重新拾捡起来。
梅尧君依照初九的提示,在附近刨到一些植物的块茎,连土带泥扔进火堆里,不久,火中弥散出淡淡的暖香,挑出来,剥掉烧黑的表皮,便是香气四溢的金黄色的内里。梅尧君捏着这块名副其实的烫手山芋,烫得指间发红,热气腾腾地送到初九嘴边。初九就着他的手吃了小半块,便摇头,不肯再吃。
跳跃的火光映在初九脸上,显出一些迟暮的味道。梅尧君的指腹擦过他冰凉的脸颊,费解地说道:“一年不见,你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初九用袖子抹掉梅尧君蹭他脸上的黑灰,面不改色地推说时也命也运也。
梅尧君坐到他旁边,慢条斯理地吃掉剩下那半块山芋,不屑道:“你便承认了罢,少了本公子的提携,你就诸事不顺。”
他酷爱给初九灌输这样的思想,初九也乐于照单全收,这就像他惶恐间急切地想要抓住什么、确认什么,而初九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梅公子说得对,梅公子真是贫道命里的福星。”初九说这类话时,话很荒谬,而表情总是很真诚,令梅尧君分不清是真是假。梅尧君索性高兴时便把它当做真的,不高兴时便当它是假,因此总有把假当成真的时候,也不无将真作假的时候。
初九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梅公子,你可知道昨日十八与你一别后去了何处?”
梅尧君转过身去拨火,让初九不能发现他的异常,他答:“怎么,十八不是回去了么?”
他的回答与陆竟所言一般无二,初九摇摇头,道:“没有,十八不见了。”
“怎会不见了?”梅尧君面无表情地问道,木柴哔剥作响。
“不知。贫道久久未见他回来,此次出来便是为了寻他。”
梅尧君心烦意乱,无意识中加大力气,捅着那堆篝火。吱嘎一声,篝火垮陷了一半,梅尧君想着心事,被吓得往后缩了一缩。
“怎么了?”初九道。
梅尧君平缓了心情,道:“无事。”他像是背着大人干了天大坏事的孩子,尽力维持漏洞百出的掩饰,明知终有一日会水落石出,可就如临刑一般,等待铡刀落下虽足以使人凄惶苦痛,却不免要祈求能够多捱一刻。
他又问:“你似乎很关心那个孩子?”这句话梅尧君其实是随口说出,也自知没有意义。因为初九对人一律很好,又没什么脾气,他像包容梅尧君一样包容所有人,也像包容所有人一样包容梅尧君,这总是令梅尧君无比沮丧。梅尧君甚至相信,自己和那个小孩在初九心中难分轩轾,初九因他的缘故失去了十八,无疑会抵消两人之间的所有感情。
“当然。”初九道,他垂下眼帘,“十八的家人不但救下贫道一命,更因我遇害,此番情义已是难偿。而十八如有万一,他日黄泉之下也无颜相见。”说到此处,初九心绪难平,抚胸不住地咳嗽。
梅尧君忙上前替他顺气,按着他冰凉的额头,心头突突直跳,不禁忧心忡忡道:“前几日你还能走能跳,短短一日不见就病成这幅模样。”
初九不说这是动武和忧心的结果,只敷衍说休息一夜便好。
“休息一夜?”梅尧君有些生气,“原来我竟不知初九道长是棵花草,白天晒蔫了,浇浇水、过一夜就能活过来。”
初九朝他歉疚地一笑。然而他两人都心知肚明,此刻初九无论是哭是笑,这歉疚都是徒有其表、一无是处的绣花枕头,枕头里还藏着针,是柔软外表下残忍和自私的内核。梅尧君觉得自己真是恨透了初九,恨不得拖着初九当即一同赴死,这个人自私冷漠得无以复加,竟妄图以小博大,妄图用短暂的相伴和人人皆可分一杯羹的廉价温情换走他的一生。
梅尧君啃咬着他的脖子,将颈部脆弱的皮肤撕扯得鲜血淋漓。他咬牙切齿地说:“初九,你要是死了,休想我为你难过一天。”
初九被疼痛刺激得清醒几分,断然否认道:“我不会死。”
梅尧君并不理会他的辩解,趴在他颈窝处呜呜痛哭,他含糊地说:“可是,那大夫说你活不长了……”
初九不知他指的是哪个大夫,只能模糊地猜到是谁,道:“他骗你的。”
很快,梅尧君又恢复了平静。此回见面,梅尧君掉的泪珠子比说的话还多,令初九尤其头痛。
梅尧君却很是自若,他清了清嗓子,全然不理会初九被他弄得狼藉不堪的肩颈,另起话头道:“你说十八家人因你遇害,是怎么回事?”
初九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始末告知于他,听得梅尧君心底一片冰凉。他放弃十八,固然是不义之举,但如果让初九知道实情,以十八父母对初九的再造之恩,难保初九不会因此介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事已至此,除了守口如瓶,别无他法。梅尧君盯着他的耳朵尖,想得出神,不觉发出一声叹息。
初九问:“怎么了?”
梅尧君像怕冷似的搂紧初九,又长叹一声,道:“那时我中了沉檀宫的毒,神志不清,哪怕早清醒一日,也不至于如此。”
初九也抱住他,道:“现在也为时不晚。”
“你懂个屁。”梅尧君道,“说起来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火烧火燎地把我丢给我父亲,又怎么会错过我清醒的日子?”
初九本想反驳,但细下一想,却又无懈可击,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道:“好,是贫道做得不对。”
“你对不起我。”梅尧君无精打采地说。
“是。”初九索性放弃反抗。
梅尧君委委屈屈地说:“你有负于我。”
“是,是贫道亏欠了梅公子。”
梅尧君来了精神,他看着初九,眼睛像小孩子一样发亮:“既然你亏欠了我,那打算如何偿还?”
初九没主意,只道:“听梅公子的意思。”
梅尧君脱口而出:“同我下山。”
梅尧君的神色是恳切的,甚至带着恳求,初九觉得他眼中的光芒太过刺眼,让自己眼眶发热,情不自禁地错开目光,推脱道:“贫道纵是有心,但终究是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清微观之门虽时时敞开,却也并非由人任意去来。”
“初九道长的托词,未免也太过老生常谈了。”梅尧君兴味索然地放开他,缩到一边,“之前你便用这种话敷衍我,今日又打算故技重施么?”
初九语塞。他不知梅尧君脑中正酝酿着何等标新立异、石破天惊的念头。梅尧君想,这人矫情着不肯同我离开,我又岂能放任他忸怩?一不做、二不休,硬将他拖走,他又能奈我何。锁个十年八年,外面变换了春秋,他便是想走,怕也是不能够了。梅尧君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天衣无缝、万无一失,脑补了一会儿,烦闷一扫而空,心下大悦。他喜形于色,抱着初九的脑袋亲了两口。
初九莫名其妙地被推开,又不明就里地被拉过来亲了一脸口水,懵懵懂懂地觉得梅尧君真是深不可测、难以捉摸,形象陡然高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