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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矫情(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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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初九乐极生悲,被吓得一连几天都不敢开窗,每日只闷在房里看经书,不敢踏出房门半步。偏偏梅尧君有意作怪,时常在院子里四处溜达,院子本不大,又极空旷,若初九开着窗,一抬头便可以看到梅尧君身着锦袍,站在檐下,背着手,对着枯树发愣,意态甚是寥落。更有几次,梅尧君竟踱到初九窗外,极为过分。

初九视而不见,咬死不开窗。而梅尧君心生奇计,在院中搭了一个小棚,清晨时分,便坐在棚下,膝上横着一张琴,铿铿铮铮地弹。隆冬时节,山中又有雾气,清晨更是寒冷砭骨,梅尧君冻得哆哆嗦嗦,手指僵若木雕,勉强拨动琴弦,也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久而久之,初九已练得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之能为,倒是跟随梅尧君一同搬进此处的陆竟忍无可忍,昧死向梅尧君进言:“公子,外面天寒,恐不宜出门。”

梅尧君道:“只是天冷,便不宜出门,我看你养伤养了这段时日,把人也养得越发懒散了。”

“咳咳,”陆竟干咳两声,道,“属下不敢。”

于是梅尧君照例每日拎着琴出去,打着哆嗦进来。常言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没过几日,梅尧君便不出所料地得了风寒。头昏脑涨、哀哀戚戚地蜷在被窝里,心道初九又添了一桩对不起他之事,既然初九如此负心薄幸、寡恩少义,他何必巴巴地赶去倒贴,不如等病好就收拾铺盖回家去。梅尧君委屈得不得了,脸埋在被子里偷偷抹眼泪。

这日初九起得早,盘腿坐在榻上,打着哈欠,等梅尧君弹那哑哑哳哳的曲子,作提神醒脑之用。却不想直坐到晌午时分,仍不闻有声。初九暗道:莫不是外面下雪了?

推窗看去,无雪无风,也不见有人,几颗灰败的枯树无精打采地杵在墙角,微薄的日光从南面斜斜飞扑上面颊,冬天便是这般的死寂。

饭后,初九向十八问起此事。十八但言不知,只是今日都不见梅尧君出现。十八又向陆竟打听,才知梅尧君是病了。

梅尧君行动力颇强,饭不肯吃药不肯喝,正指挥陆竟收拾冬日即日启程回去。

陆竟知道梅尧君脾气,嘴上唯唯诺诺,手上消极怠工,一两个时辰,看似是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实则只把那把琴装回去了,别的一概维持原样。

梅尧君又忍不住隔几刻光景就问陆竟道:“今日可有……哪位掌门来寻我?”

陆竟不知他心中所系,道:“不曾,公子你安心修养,先不要忧烦这些事务。”

梅尧君得知,又是失望又是愤恨,恶狠狠地想:他今日不出现,初九竟不想着来找他,他这辈子都不想见到初九,白费他一番纡尊降贵、曲意讨好。梅尧君自认酷到没朋友,他的耐心和低头,有一次没二次,总而言之,之后,初九再怎么后悔莫及、哀求哭告,也休想得到他的原谅。

梅尧君如是想着,气冲牛斗,却又无处排解,正是郁闷得一筹莫展。不巧,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是有两人压低了声音说话,梅尧君听得并不分明,心却揪紧了,不住地往门口望。

等陆竟进来,梅尧君装作毫无兴致地问道:“方才是谁?”

陆竟笑答:“清微观的小童子,见公子今日未曾出去,问公子可要用些饭食。”

梅尧君勃然大怒,喝道:“出去!谁要用这里的清汤寡水!”

陆竟讪讪地退下,不过一会儿,又推门而入,道:“公子……”

梅尧君横眉道:“谁让你进来的?”

陆竟被他的气势吓了一大跳,嗫嚅道:“是……是初九观主……”

梅尧君不改愠色,道:“他让你进来你便进来?出去告诉他,”陆竟猜想梅尧君定然是要闭门不见了,正要答“是”,却听见后半句,“让他立即给我滚进来。”

陆竟神情一凛,道:“啊?好,属下知道。”

片刻之后,初九果然“滚”了进来。他站在门前,拢着袖子,一语不发,明明已经时过境迁,气度却与初见时分毫不差,熟悉得刺眼。那时梅尧君将他误作是一位出世高人,哪料得到他竟是个油嘴滑舌的江湖骗子,又哪料得到后来的种种缘起缘灭。

梅尧君觉得两眼酸涩得厉害,眨了眨眼,不禁想:早知如此,他定不会翘家去周游四方,也定不会去那劳什子的小镇,初九简直是他的飞来横祸。

“初九观主大驾光临,所为何事?”梅尧君眼也不抬地问道。

初九对答道:“贫道听闻梅公子染了风寒,特来探问。”

梅尧君道:“在下真是惶恐万分、受宠若惊了。”

陆竟趴在外面偷听,两个皇帝不急,他这个太监却急得不得了,见这两人客套过去客套过来,恨不能冲进去质问梅尧君:你作这么久不就是为他来么?如今如愿以偿人来了,反倒更作,真是烂泥不扶上墙,活该孤独一生。

初九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很是随意的样子。他道:“贫道已托人去请大夫来,梅公子千万保重。”

梅尧君想怪他不经允许便坐在自己床边,实在无礼了些,等人坐过来,又想怪他怎么不坐得更近一些。嘴里嘟嘟囔囔,却没冒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好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我保不保重与观主何干?”

初九气定神闲道:“敝观照顾不周,致使公子感染风寒,实是过意不去。”

梅尧君道:“小恙而已,不敢劳观主挂心。”

初九哈哈两声道:“梅公子尊贵之躯,居于敝观乃清苦鄙陋之地,饮食起居样样不能遂心,贫道深愧之。”梅尧君被他这席话气得噎住了,然他的语气却没有半分不真诚,梅尧君的火气更没处发,忍得眼眶都烧红了,愣愣地瞪着他,看他从袖子里偷偷摸摸地掏出个比拳头略大的陶罐子,眨眨眼,对他说,“这是乔净师兄给贫道的香油笋干,香脆可口,公子病中无食欲,正好开胃。”

梅尧君往陶罐上一瞥,不屑道:“我什么没吃过,会稀罕这些笋干?”

初九一想,也是,故悻悻地正要把罐子收回去,一个不备,手里的罐子却被梅尧君伸手夺走,靠枕头朝内的一端放好。他侧身放笋干时,初九看到瓷枕上画有个垂钓的童子,煞是可爱,没忍住轻笑出声。

梅尧君戒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观主还有什么指教?”

初九想了想,道:“贫道此来是为看望公子,顺道送坛笋干。”人也看过了,笋干也送过了,那便该走了。

梅尧君一听,急出一身汗,又不便明说,只道:“观主来,未喝一口茶水便走,出去倒要叫人笑话我梅庄无待客之道了。陆竟——”

陆竟在门外早就严阵以待,应声推门而入,道:“属下在。”

梅尧君命道:“去煮壶茶来。” 两人也没奇怪为何他来得这般迅速,只当他武功高强。

初九忙推辞道:“不必麻烦,贫道近日在服药,不宜饮茶。”

“少喝一些,应无妨碍。”梅尧君对陆竟使眼色,催促道,“还不快去?”

初九叹了口气,道:“贫道恭敬不如从命,那便叨扰了。”

陆竟不知从何处找来半壶不冷不热的水,冲了两碗茶,分别呈上。

梅尧君往茶碗里一瞥,只见温吞吞的水里没精打采地漂浮着几撮青青黄黄的茶末,顿时拉下嘴角,紧皱眉头,斥责道:“这个茶如何喝得?况且还有贵客在,你这是要我梅庄颜面尽失么?”话虽如此,梅尧君实则暗暗得意着,心中直夸陆竟干得漂亮。

不待陆竟反应,初九却笑道:“无妨,依贫道看,此茶已是极上品。”

梅尧君道:“再好的茶,也被他这一泡水糟蹋了。陆竟?”

陆竟道:“在。”

梅尧君斜眼看他,道:“去预备茶具,我今日要亲自为初九观主烹茶。”

初九忙推辞道:“贫道为探病而来,本无意叨扰,梅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何况梅公子有恙在身,更应多加静养调摄,不可劳神费力。”

“可或者不可,由不得观主说了算。”梅尧君面有不虞,披衣起身,到榻上坐下。

初九知道他脾气一贯如此,果真不再相劝,由着他对着一桌红炉白盏时而拨火、时而添炭、嘴里念念有词——大约是在计算水沸的道数。初九看得不甚明白,却也觉得新鲜有趣,因而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些时候。不过一会儿,便开始走神,突然想到原来他与梅尧君共处时还从未喝过梅尧君亲手烹制的茶,也未能得见这般炮制之法。然而,仔细算来,他与梅尧君相处只有短短一年,不过是一弹指的工夫,因此不足为怪,反倒是之前为彼此行下的种种声势浩大的惊人之举,想来却有些好笑。原来人之于情爱,有大题小做者,有小题大做者。大题小做,是静水深流,不露痕迹却足以受用一生;小题大做,往往是一番山盟海誓,然后又是一番死去活来,此后,便如酣然一梦乍醒时,心犹有余悸,背犹有汗湿,脑中却空空荡荡,抬眼早已是晓风稀星残月。

梅尧君将点好的茶递给初九。茶不多,盛在小孩拳头大的碗里,浅浅地没过了碗底。初九接过,却并不喝,捧在两手间取暖。

“水是门外松树上的积雪化成的,煎水所用的则是干松枝。”梅尧君漫不经心地提到。

“梅公子真是好风雅。”初九赞叹道。

心知初九不是巧言令色之人,这番夸赞必是源出真心,梅尧君有些飘飘然的得意,声调里溢满温柔,侃侃而谈:“茶里的花样还有许多,过几日腊梅开了,便可将腊梅与茶在罐中一层层铺叠,静置半日,茶便自带有梅花香气。春日里更不乏色香俱佳者,诸如蔷薇、藤花、槐花;入夏则有荷花,最是甘香……”

他自顾自地说,初九便噙着笑听,仿佛是十分憧憬的模样。

梅尧君不住地窥探他的神情,见他如此,身体仿佛被一片轻盈的祥云托起,一时陷入不知身处何方的恍惚。他何曾会因两三句赞许之言面红耳赤,又何曾会惴惴不安患得患失地注目他人表情的细微变化,正是此人,让他在初见时便就丢盔弃甲、割城让地,还甘之如饴,而如今早已是泥足深陷、悔之晚矣。梅尧君心绪难平,浑身上下没一处听使唤,耳膜发涨,满面赤红,口中不知所言,终于语塞,双眼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初九身上移开。

然而,初九的回应却像半桶冰水倾泻而下,将他浑身浇了个通透。他听见初九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细雨,落到心上却是万根牛毛似的针,痛得他连嘴唇也止不住地轻颤——“梅公子有如此雅趣,贫道虽无缘躬逢其盛,耳闻之下亦是艳羡不已……”

“你什么意思?”梅尧君猛地站起来,打断他。“无缘躬逢其盛”……初九的话中,已然将他和自己的将来撇得一干二净,而那些赏花弄鸟焚香烹茶以及岁时佳赏……诸种雅事,他原都是打算和初九一同阅尽的。他小心翼翼地构建出一个美梦,珍之重之地珍藏着,忍不住又献宝似的、半遮半掩地拿给初九看,结果却是被弃若敝屣。

初九愣了一愣,似是不解他话中含义。

梅尧君几乎要被他的反应气得笑出声来。人皆有爱恨嗔痴,独修道之人最是无情。他们无悲无喜、无爱无憎、无欲无求、无怨无怒,而初九对他的包容,究竟是因为情爱,还是因为无动于衷,他亦没有一分底气敢断言。原以为自己占尽上风,结果却是初九精明算计、一毛不拔,哄得他满盘皆输山河倾溃,而自己得以全身而退。

他的手指爱怜地拂过初九的面庞,从因消瘦而更显出青年轮廓的脸颊,到雾里远山似的长眉,到修剪粗糙于是显得怯生生的鬓角……初九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言,他从不会反驳什么,也不会拒绝,像任人摆布的石头,却偏偏是块油盐不进的顽石。梅尧君望进他深涧般平静的双眸,突然发现彼此陌生得可怕,竟像是从未相识过一般。

“初九,”他轻声念道,“初九道长,初九……观主,你请回罢。”梅尧君复又坐回榻上,面无表情,眼底是漫无边际的冷漠,正如漫无边际的雪原。若情爱即是大梦一场,若一场梦能长似一生,梅尧君定然奋不顾身,可如今正到了清醒的时候,容不下他再有缱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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