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你回来了(1 / 1)
前不久连着下了几日的雪,街道上的积雪不多时便被熙熙攘攘的行人踩化,可寒气淤积不散,众人一出了门,走到寒风中去,就好似整个人掉入了冰窟里,浑身没一处是暖的,冻得直打哆嗦,恨不得立即蜷着身子钻回去。然而买卖总还是要做的,贩夫们硬着头皮,肩上横着一根冰棍似的扁担,两头挑着谋生的行头,往城里去。赚了些钱,便坐到街边的酒肆,叫上一碗又热又辣的烧酒,趁着酒刚下肚的暖和劲儿回家去。
日暮时分,正是一天里最忙的时候,小二在酒肆狭小的空间里东奔西跑,收钱、倒酒、收拾桌碗,忙得几乎足不沾地,只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出来。偏有人爱在此事挑事,东窗下的,一个体格高大的大汉把手里的空碗朝桌上一扣,冲小二吼道:“娘的,这酒里掺了水!”
小二先还赔笑招呼道:“客官,可不敢乱说,这酒从坛子里倒出来是什么样,装进碗里就是什么样,不过是在锅里过了一遭。”
大汉不管三七二十一,嚷嚷着:“无商不奸,谁要听你扯谎。老子喝了这么多年酒,酒里掺没掺水,我闻一闻味儿就知道。退钱退钱!”
小二道:“您喝了多少年的酒我不知道,小店在这儿做了几十年了,有口皆碑的,从没听说过这回事,众人心里都知道。”小二说罢,向堂内诸人脸上扫视了一圈。可那些人或是有意要看笑话,或是不愿出头,或是想趁机揩油,都低头各做各的,并不应和小二。
大汉更为得意,拍着桌子,非要小二退钱。
小二自是不肯,反驳道:“说我掺水,总得提出证据来。这酒你喝都喝完了,无凭无据的,就凭你一张嘴就要讨钱?”
大汉两眼一翻,从条凳上站起身来,道:“不凭我这张嘴,凭我这双拳头!”
众人见形势不好,恐危及自身,霎时躲的躲、拦的拦,劝的劝。有人示意小二一碗酒不过二十来文钱,不如息事宁人罢了。小二也不愿事态扩大,已有动摇。
就在将要让步的时候,忽的听见一道低沉而强悍的声线道:“也不是无凭无据,他喝了,再吐出来就是。”
众人正不解其意,只见一个白色的东西像只鸟儿从大堂的一头撞向大堂的另一头,正好撞在大汉的肚子上,大汉一声痛呼,捂着肚子在地上打起滚来,同时又有哐当的一声,是什么东西碎了。好事的大着胆子往那边一瞧,地上握着摔成了两半的一个酒碗。
沈萧疏抖抖袖子,脸上全然是事不关己的漠然,想了想,又取下腰间的荷包,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算赔了碗钱,起身,穿过鸦雀无声的大堂离开。
门上悬着帘子,等走出去,才发觉有多冷。沈萧疏站在寒风中,正不知下一刻该往何处。酒肆的招幡翻飞着,几次拍打在沈萧疏的头上,像在催促他离开。于是沈萧疏走上大街,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前行。他独居山中多年,本又生得凌厉貌美,周身萦绕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气息。不时有路人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带着探寻和防备的情绪。沈萧疏想到他遁入深山之前,江湖上对他闻风丧胆,人人自危,同时又深恨着。而他下了山,人间还是同样的面貌,不曾更改,他却好似死去多年的亡魂,与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即便还有心心念念着昔日旧仇的人,大约也是些后辈了,他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不认得他,一桩从长辈口中听来的含糊不清的仇恨把他们生生拽在一起。
那他下山来是为什么呢?沈萧疏驻步,费劲地思考这个问题。不一会儿工夫就得到了答案。
江白似笑非笑地站在前方,道:“你回来了。”
沈萧疏终于想起来,他下山,可不就是为了找他么。若要强说他与人间还有什么联系,恐怕就是这个人了罢。
江白邀沈萧疏同行,沈萧疏不置可否,江白便当他是同意了。两人一路无话,一直行到城东的一间客栈,江白在此早已订好客房,似是有备而来守株待兔。而沈萧疏此举太过冲动莽撞,好比自投罗网自掘坟墓,而又是毫无意义的损失。
江白问他:“你为何回来?”
沈萧疏并不打算回答他,但同时也在心里自问,他为何回来。王重阴当年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将他救下,带回清微观。他因此远离江湖争斗剑影刀光,独守一方石室,独对万卷经书,死水般的日子他竟过了二十年。照常人所见,二十年孤寂难耐的独处生涯能将性子里最尖锐的棱角磨平,年少意气也该消散得无影无踪,偏偏他还留恋着青云下尘土里的人间。王重阴又一次失察了,他本是红尘中人,终该到红尘中去,生也罢死也罢,都算是得其所哉。
江白也习惯他的沉默,略笑了笑,取出两只茶杯,先在沈萧疏面前放了一只,另一只放在自己这头,然后拎起茶壶,往茶杯里斟茶。在宁静的水流声里,江白笑着问道:“你是来杀我的么?”
沈萧疏端起茶杯,听到这句话,一怔,复又摇头道:“我觉得我杀不了你。”
明知有江白严阵以待,沈萧疏还敢现身,若不是因为深恨着他,那便是对他有意,而后者,哪怕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停留一眨眼的时间,江白也觉得万分荒谬,简直忍不住要捧腹大笑。但既然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无济于事,即便是深恨着自己,沈萧疏的举动也是不可以常理度之的。
谁知沈萧疏又补充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要看你如何自取灭亡。”
江白失笑:“王重阴徒具虚名,这么多年你竟然半分没变。”
为了证明自己也丝毫未改,江白说完这句话便压着沈萧疏干了一回。
沈萧疏失去了武功,自知反抗只是给江北徒增乐趣,便干脆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始料不及江白竟然来这一手,脸上倒云淡风轻 ,心内却后悔不迭叫苦连天,心想自己这次下来,却是白白地让江白奸了一顿,哪怕看着江白惨死,也难慰心头大憾万一。
实则沈萧疏在刚被江白废了武功之后,正当万念俱灰,江白却毫无怜惜之情,惨无人道地奸了他一次又一次。又按理说,一件事重复过太多次,刺激就该减弱了,可沈萧疏每次都屈辱得想死,恨意与日俱增,在被江白奸和盘算如何弄死江白里终日。
那时他并非没想过一死了之,终于没能实行,一是江白看得紧,一是他多番权衡,总觉得若不将自身所受百倍奉还江白有愧他杀人如麻遗臭万年的恶名。
然江白非但不见好就收,反而得寸进尺,大有不将他逼疯不罢休之势。
江白先是谎称他已死,欲取他在沉檀宫之位而代之。沉檀宫之人全然不信,但江白魄力非凡,将几位强力的反对者尽数斩于剑下,从此再无人敢质疑;加之他计策谋略有些过人之处,力挽狂澜,保住沈萧疏失踪后落入正道围杀的沉檀宫,人心渐渐转向……
“看吧,到如今,记得你的人只有我。”江白理了理沈萧疏被汗水打湿的鬓发,发现黑发里混着一绺白发,不自觉地皱紧眉头——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而将来又是难以预计的。
沈萧疏道:“劳烦阁下早日把我忘了。”
江白轻笑,床头小几上摆着一只剑匣,打开剑匣,烛光映照下,是两把明光粲然的宝剑,两剑一般无二,正是阙一。江白小心翼翼地观察沈萧疏的神情,后者神情淡漠,昔日爱剑已在目前,引不起他半分兴致。
江白有些失落,却又打趣道:“不想你竟把它给了那个小辈。”
沈萧疏反问:“我留之何用?”他曾经用这把剑赢取无上荣光、斩获无数人命、累积无数仇怨,那是鲜衣怒马快意江湖的少年时;但当他坐在清微观四壁徒然的石洞中,漫漫二十年里,它给他的只有取之不尽的屈辱和绵绵不绝的痛苦。他把阙一埋在层层叠叠的经书之下,不管不问,但剑影却如梦魇如影随形不离不弃,他动一动手指,就能回想起抚摸过阙一剑鞘上繁复细致的纹路的触感,和拔剑时阙一在手中细微的震颤。他对它太过熟悉,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他现在已经分辨不出,这两把剑中,哪把才是他用过的阙一。
阙一原只有一把的。当年,江白兴之所至,竟找到铸阙一的匠人,让他另铸了一把,与之分毫不差。
江白把剑拿给沈萧疏看。沈萧疏嫌恶地将它远远抛开,轻蔑道:“虚有其表的赝品。”
江白笑道:“依你的,那它便是罢。”
“你托谁所铸?”
江白答道:“锻凤缘。”
沈萧疏大惊,道:“胡说八道,锻凤缘与我相识,他绝不铸相同的剑。”
江白弯起嘴角,“他家中老小命皆系我手,由不得他。”
沈萧疏眯起双眼,道:“与你相比,倒显得我是个天生圣人。”
“若能让你有如此想法,我不虚此行。”江白道,“对了,你方才说锻凤缘是你旧相识,那我当告知你他之死讯。”
“锻凤缘死了?何时死的?”
“铸完这把剑之后。”江白弯腰捡起被沈萧疏丢到地上的“阙一”,掰开沈萧疏五指,把冰凉的剑鞘塞进他手中,再合上他的指头,让他把剑牢牢攥住,“你方才说它是虚有其表的赝品,可要招致你的好友寒心了。好好看看它,它是神铸锻凤缘生前所制的最后一把剑,剑上还沾过他的血——他铸好之后,我就用它杀了他。”江白平静地说。
沈萧疏闭上眼睛:“你死后该入地狱,受永世之苦。”
江白吻吻他的耳垂:“地狱下有你,虽苦何辞?”
所以后来沈萧疏曾认真问过王重阴:“若我从此志心忏悔,可否免入地狱?”
王重阴捋捋长须,笑道:“这本道可说不准。”
沈萧疏曾经偷偷去看观中做法事,身着法服的道人拖长调子,缓缓吟诵:“身业无边罪,种种亦难量。举止去来间,滞染诸尘垢。华饰贪逸乐,傲诞世间人。今对大慈尊,一心陈忏悔。愿此亡灵身业罪,消除永不生。清今契神仙,永离三途苦……”
沈萧疏如有所感,当即立誓以残生日日诵经忏悔,但不过月余,便失了耐心,想道反正他罪孽深重,料想忏悔也未必能尽覆前愆。与其花这些徒然无所用的工夫,还不如祈祷江白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将功折罪、列入仙班……总之别和他再凑到一块去了。
天真的沈萧疏真这么祈望过,甚至像模像样地为江白祈祷过。未能如愿。前不久沈萧疏从王重阴那里听说初九与江白的事,当即如五雷轰顶、万事皆休,痛骂江白不争气。冲动之下,收拾包裹,要亲自把江白引入正途。可甫见面江白就按住他操了一顿,这回沈萧疏可真不作他想、但求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