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诸事皆宜(1 / 1)
梅庄公子迎亲当日的盛况,一直到多年以后都为人津津乐道。当时的排场,诚然是盛况空前,连一些王公大臣家娶亲嫁女都不能望其项背。人们只记得绑着红色绉纱的担子挑着娇妍的山茶花和杜鹃,掺着铜钱,大把大把甩到道旁,路人见了,一哄而上,争先去拾捡那些散落的铜钱;路口搭了戏台,几场欢天喜地的好戏轮番演,观者如堵,又有锣鼓喧天,一直奏到半夜人散方止;还记得梅庄宅院外排下的流水宴,精致的菜肴点心及时鲜果子,取之不尽,还能讨来一碗烧酒,冷飒飒的天气,正好入喉。
记忆中,那个早春格外的冷,当天还下了雪,盐粒似的雪花还未及铺白大地,便被沸反盈天的人流蒸化。
初九从马车上下来,踽踽独行在长安宽阔的大道上。这两日在车上,只得了些冷水泡着馒头吃下,药力又势渐退去,此时正是走一步也艰难。他不得不在人家墙角坐下,稍作休息。梅庄在长安有几处宅院,但以他之力,恐怕不能一一遍访,只好去最近的一处。初九知道自己正在发热,便合了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墙壁上,以期稍清醒些。但一闭眼,就仿佛要睡过去,初九深知若自己此时睡去,恐怕是再也醒不过来,而梅尧君近在咫尺,他费尽波折,哪能就在此处停下?
他扶着墙面站起来,咬牙往前行。越走,道上人越多,到后来,几乎是摩肩接踵,拥挤的人群甚至好几次险些将初九撞倒在地。
初九只见这些人一会儿疯抢着什么,一会儿又叫闹着什么,还隐约能听到唱戏的和丝竹锣鼓声,震得他耳膜发痛。好容易行到梅庄宅院所在的巷口,人越不减反增,锣鼓奏出的喜乐更是震耳欲聋。
初九昏昏沉沉,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腿脚越发地无力。待到他艰难地挤开巷口的人墙,一大片深红却狠狠扎进眼里。
他四下看了看,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斟酒的小哥正在手忙脚乱地给人分发酒碗,一抬头,发现眼前站了一位衣衫污秽破败的人,那人看面相十分年轻,却骨瘦如柴、满脸病容。小哥只当他是个叫花子,招呼他道:“去那边,那边有吃的。”
初九迟钝而漠然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不挪足,只回头向他问道:“这里可是梅庄?”
小哥答:“是啊。”
初九一愣,又问:“正在办亲事?”
小哥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啊。”
初九又问:“今日成亲的……莫非……是梅庄的梅公子?”
小哥有些不耐烦,答道:“不然还能有谁?诶,我说你别站在这里挡道,后面的人等着酒喝呢!”
初九却展颜一笑,道:“给我一碗酒罢。”
小哥心想个叫花子,饭都吃不饱,倒想着喝酒,手上却不停,给他斟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烧酒。
初九捧着酒,暖着冻僵的双手,在一边坐下。这里正好搭了一张桌子,几张条凳,让人坐下吃喝。他先是喝了一小口,辛辣滚烫的酒入喉,刺激得他当即呛咳起来。初九牢牢地捂住嘴,用力抹掉唇上残余的血液,然后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一直喝了大半碗。
其时,小哥刚好得了闲。初九便问他:"今天是几月几日?"
小哥觉得他问的实在是奇怪,却也老老实实说了月日,又见他用手指蘸了些酒,在桌上写写画画,凑近了一看,尽是鬼画符。小哥不禁撇了撇嘴,心道:这人不仅是个叫花子,还是个疯子。
其实初九在推算日子吉凶,只是他在观中本就学艺不精,此时又痛得厉害,算了一通,实在是算不出来头绪。只好用袖子一把抹了,靠在墙壁上,忍着疼痛。不过,他想到梅公子这般的人物,婚期肯定是个大吉的日子,诸事皆宜,于是他又释然了。
他想到些什么,又睁眼问那位小哥道:"梅公子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小哥正烦他多问,但听得他问的是新娘,却侃侃而谈:"是城北宋家的千金,家中资财万贯,和梅家正好是门当户对。而且相传这位宋姑娘,本人有十分的颜色,女红也是一绝……"哪个男人不艳羡梅公子的福气?
初九听了,也笑道:"这果真好。"他想起当初便是这个宋小姐,送了梅尧君一只绣着牡丹、鸡心状的荷包,被梅尧君盛怒之下,扔在地上。而他,从不曾同梅尧君交换了什么物件,将来再见,连个凭证也没有。但他又想:他和梅尧君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
他谢过小哥,起身离开,再次穿过喧笑着的人群,穿过来时的大道,走出城门。
雪此时下得大了,初九觉得有些冷,裹紧身上衣物,步履越发沉重。
他走到城外的一块荒地,这里大约曾是农田,不过现在地上只有些枯朽的秸秆,雪落在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初九的视线自地面一直往上,直视头顶那片深灰色的天幕,被无边的宁静充满。
视野又突然一黑,仿佛黑夜瞬间来临。初九仰面倒在地上,以天为庐以地为铺,即将开始一场漫长的睡眠。
他知道他正在死去,如同尘土回归尘土、烟云复化烟云。此时,果真如传说中一样,往事在眼前无声回流。
初九突然冷得厉害,他想:他这一生有千不该万不该,最最不该的是把那件狐裘拿去抵了车钱。因为人虽然两手空空地来,却不该一无所有地走。
长安巨大的城门在夜色里缓缓合上,将城外城内一分为二。城外是衰草连天寒风呼啸白雪纷飞人烟俱灭,城内则是华灯初上,一派荣华喜乐之景——这正是这个朝代繁华的巅峰。
迎亲的队伍两侧各有一列大红的灯笼,像荧星点点在月色中游动,高头大马拥簇着金红二色的礼车,马蹄和脚步将地面踩踏得一片泥泞,泥水溅到行人的鞋面、裤管上,又显出这繁华嘲杂拥挤脏污粗糙的另一面。
梅尧君看着前方涌动的人头,不禁想:这场婚事与他父母有关,与宋家有关,甚至与整个长安的人都有关,却独独与他无关。
第XX章:
深夜,梅尧君从席间退下,微带三分酒意,被人领去作他与宋家小姐新房的院子。
院子在大宅的深处,内有一方小池,池上架有一条长长的回廊,通向房门。一只只小巧、做工精细的红纱灯笼悬挂在廊檐下,灯笼上贴有一张囍字,烛光从内中照出,使得囍字颜色深沉接近暗红。雪花像飞虫一般扑落到灯笼上,细听之下,扑簌有声。这样的夜色,实不该被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糟蹋了。
梅尧君又被人拥进房门,解下大氅,送上几杯烧酒,趁热喝下,婢女们再默不作声地指向那道虚掩的房门。半醉之下,梅尧君一时不懂她们的暗示,迷蒙中走向那道门,轻而易举便推开了。室内只点了两只喜烛,昏暗中有一股莫名的馨香浮动,非兰非麝,温纯的、柔和的、清雅的,又有几分熟悉。梅尧君正冥思苦想,目光却扫到一侧榻上端坐的陌生丽人。他瞬间回想起来,这股香气与宋小姐送他的荷包上所带的如出一辙,顿时清醒过来,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想到:他怎么会在这里?
宋小姐发现他来了,端庄中出现几缕不安,忙垂下眼,貌似专注地看着自己足尖。她面容端丽,覆身华服越发衬她肌肤雪白,显得面庞有如火热的岩浆上的一簇冰雪。衣摆被妥帖地铺展在榻上,她宛然便是一朵半开的扶桑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她将要把一生托付给梅尧君,与他同甘共苦、白头到老,而梅尧君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他们组成了同一个悲剧的两面,相辅相成,互为表里,缺一不可。而这个悲剧是隐晦的,如地下暗流默然涌动,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大婚后,梅尧君依旧要求要见初九。
谢纯玉却告知了梅尧君一个骇人的秘闻:“公子,属下刚从流芳园那边探查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梅尧君问。
谢纯玉低头道:“据属下安排在流芳园的耳目称,大约七日前,夜间,流芳园的侍卫与人起了冲突,他们还打伤了对方,却被那人逃脱。而此人,似乎就是——初九。”
梅尧君捏碎了手里的瓷杯:“怎有可能?初九重伤在身,沉檀宫又对他严加看守,他怎么逃得出?”
“这个……属下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夜色朦胧,侍卫看错了罢。”
梅尧君回忆起他几日前那阵心悸,似乎在映证谢纯玉这番说辞,而内心又分明在抗拒:他倒宁愿初九处在沉檀宫的严密看护下,至少沉檀宫对他有所图,能保初九平安;若是到了外面,初九一个重伤之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依属下拙见,公子不如与沉檀宫接洽,提出要见初九道长,观对方反应,以映证此事真假。若能见到初九,这个消息不攻自破;若沉檀宫因故推脱,那便极有可能有蹊跷。”
梅尧君道:“便依你所言。”
“另有一事,”谢纯玉道,“不知为何,这几日沉檀宫的使者都不曾来送信联络消息。”
梅尧君瞬间紧张地睁大双眼。
谢纯玉又低头,缓缓道:“也许只是别的什么事,与初九道长无关罢。”
梅尧君沉吟半晌,道:“无论如何,尽快与沉檀宫联络。”
“好。可是——”谢纯玉看向梅尧君右手,“公子你手流血了,是否需要属下叫人来包扎?”
梅尧君把手拢进袖中,漠然道:“不用,你退下罢。”
三日后,沉檀宫使者送来信函,江白亲笔写道,沉檀宫临时改换了住所,故怠慢了这边,要梅尧君千万体谅,而信中并未说明迁居缘由。
梅尧君把信扔给谢纯玉看。谢纯玉笑道:“果真是有意思。”
而梅尧君早已脸色铁青。
“公子先莫要着急,待验证了,再动作不迟。”谢纯玉劝道。
谁知梅尧君竟勃然大怒道:“若初九真有事,等到那时再作为就已经太晚了!”
“公子稍安勿躁。”谢纯玉大胆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小心隔墙之耳,“如若道长果真逃出沉檀宫,未必是坏事,如此,公子便可以不受沉檀宫胁迫,甚至可以——反击。纯玉想,公子也不愿囿于沉檀宫指掌之间罢。”
梅尧君推开他,道:“我要见那两个侍卫。”
谢纯玉摇头。
“怎么?”
“恐怕公子见不到那两人了。估计他们已将消息秉知庄主,现已被庄主秘密打发了。”
“哈哈哈。”梅尧君仰天大笑,然后一字一顿切切道,“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却欺我、迫我、瞒我……”直到断送他这一生,让他成为世间至繁华中至萧索的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