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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春秋自潜入江白房里便一直惴惴不安,终日栖栖遑遑不可自胜。
想来也是情理之中,原以为江白只是天上的月亮,摘不下来,肆无忌惮地看看也不差,但如今江白这轮月亮不仅可望不可即,还照着别人的沟渠。洗春秋豪气干云地想,他这等人,何时需要同别人来争什么东西?但不过一会儿,思及自己战场情场均连连失利,受尽冷眼白眼,不如死了算了。他在这两种心绪间摇摆不定,不能自拔。
江白看出了些端倪,有意无意地提醒他,要他将心思放到沉檀宫事务上来,又说了一些狠话,将洗春秋刺激得快要自杀。
他说:“本座原是看中你聪明,你若连这份聪明都丢了,便该好自为之一些。”
洗春秋素来了解江白的心性:凡是作为在江白能接受的程度,江白都只是置若罔闻;一旦越了界,便是手起刀落,江白半分不会手软。这样提醒他,多半是念在十几年任其驱驰的份上,已算仁至义尽。
出了江白的院门,洗春秋才发现涔涔冷汗湿透重衣。
又恰好遇上凌左,凌左仿佛心知肚明,不言不笑。
“暑气太重,热出了一身汗。”洗春秋欲盖弥彰道。
凌左却开门见山:“你不好奇那晚宫主为何不在?”
洗春秋自然好奇,然而凌左怀揣秘密待价而沽,他更不能表现得太过热衷此事,便道:“宫主去做什么事,自有他的道理,春秋是不敢过问的。奉劝凌护法莫要将心思花在不该花的地方,免得引宫主不悦。”这话刚出口,洗春秋才发现自己何尝不是把心思花在不该花的地方,感觉像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他这样说,凌左便没有将对话进行下去。洗春秋始料未及,又不愿食言去向凌左盘根问底,只好自己想入非非,显得更加失魂落魄。
不过几日,沉檀宫似有动作。洗春秋因魂不守舍,竟有些不知魏晋的意思,便提溜了一人出来盘问究竟。
“啊?护法您竟然不知道?”
“不许多嘴,我在操持他事……你只要如实回答我便是。”
“宫主在安排追捕剿杀聚丰楼余孽之事。”
洗春秋悚然大惊:“这等大事我竟然不知道!”
“是啊,护法您竟然不知道。”
洗春秋恼羞成怒,踢了那人一脚,道:“闭嘴!”又问,“宫主安排了几人?”
“只有一位凌左护法。”
洗春秋手在袖中攥成拳,重重砸到案上,他向来自矜,人前失态还是少有,足以见得其震惊与震怒。
聚丰楼之事,至今为止,他几乎全程被蒙在鼓里,没插上半分手。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怕,他吃了几十年的米,怎么会没有这么点眼力见:江白分明是不信重他。洗春秋因此越发郁郁寡欢,到了想一死了之的地步。
他后来果然认真考虑起自我了断这件事。摊了把剑在案上,举到颈间比划了几下,终究觉得鲜血四溅不太雅观;并且自刎而死,难免为众人所讥诮,自此茶余饭后,恐怕少不了要他充作笑谈。于是他找来沉檀宫中一位精于药毒的医者宁泽川,向他讨要一剂让人服下立毙且看不出死因的□□。
他去时,宁泽川坐在一屋子臭气熏天的草药之间,用一柄精细小称称某种草药。听完他的要求,宁泽川木然地看了他一眼,道一句:“随我来。”转身走进小屋。
洗春秋随他进去,发现小屋内别有洞天。几只巨大的、陈旧的木柜用木板分割出许多格,每一格上陈列着十多个小巧的黑瓷瓶子,瓶子前贴了张纸条,上面是蝇头小楷细细写下瓶中药物之功效。成百上千种药物毒物,琳琅满目,洗春秋不禁叹为观止。
宁泽川得心应手地挑拣出一个黑瓷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扯了张草纸包好,扔到洗春秋怀里,“就是这个,你走吧。”
临死还被个赤脚医生如此无礼地对待,洗春秋分外不甘,问:“只有一粒?”
“一粒足够了,一个人死不了两回。”
洗春秋打了个寒战,“可有解药?”
宁泽川又木然地看他一眼,回头翻翻找找,果然找出来另一个黑瓷瓶子,正待从里面取出药丸,却被洗春秋打断:“等等,这是什么?”
他看向洗春秋手指的方向,平静道:“春|药。”
洗春秋两眼发光:“给我这个,还有这个的解药!”
洗春秋揣着两种药回去,一种是□□,一种是春|药,以及它们的解药。
他打定主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实在太过窝囊,尤其是死前竟然没有爬上江白的床,恐怕他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不如再放肆一回,给江白下点料,弓硬上霸王。若事成了,得与江白春宵一度,不枉此生;若事不成,反正他也是要死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在江白食物中掺进春|药,这对洗春秋来说不难办到。掺入春|药的食物被送进江白房间后,洗春秋盘算着时间,并且支开这附近的侍卫,敲门。
“进来。”
洗春秋闻声,推门而入。江白坐在桌前,手中拿了一册书。
江白手中经常拿着一册书,洗春秋知道他从来不看,他目光停留在书页上,心里却在思量着别的事情。每当有要事,他便是如此。
洗春秋对江白所有琐碎的习惯都了如指掌,但江白依然不属于他。
江白放下书,表明他已经结束思考,示意洗春秋坐下,但并不问他来此的缘由。
洗春秋暗暗心惊,他怀疑江白已经知道他的作为。忐忑不安地坐下,又过了几刻,江白依然无所表示。他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道:“宫主,春秋不知您对梅庄是如何打算的。”
“梅昀风临阵倒戈,本座早已料到。曲墨太过短浅,梅昀风太过老道,都不是靠得住的人。”洗春秋想从江白音色中听出异样的波动,但一无所获。
“属下斗胆问宫主,为何要派凌左去追杀聚丰楼余孽,正道伪君子如果知晓此事,岂不是坐实梅昀风的胡言乱语?”反正他都要死了,有什么话干脆问出来。
然而江白不动怒,反而微微一笑,道:“梅昀风说,杀害聚丰楼之人的凶手是那个拿着阙一的道士。”
“可他拿着阙一,梅昀风据此指认那道士来自沉檀宫,我们也无从辩解。”
“不,”江白说,“与阙一有关的是沈萧疏,不是沉檀宫。你记住,当年之事,是沈萧疏一意孤行,沉檀宫实则也受其所害。这道士拿着阙一,与沈萧疏脱不了关系,我们要与正道合力捉拿到他,再从他口中盘问出沈萧疏下落。”
一听沈萧疏三字,洗春秋心顿时揪紧,脑中嗡响,一时竟没听懂江白的话。待反应过来,他才说:“既然我们不打算同正道撕破脸皮,春秋愚钝,更加不解为何要将曲墨赶尽杀绝。万一暴露,那情势对我们将是大大的不利。”
江白道:“不,曲墨和李双寒必须死,因为他们亲眼看到,是本座杀死了那里的人。”
洗春秋大惊失色,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江白为何要灭门聚丰楼?江白为何要亲自灭门聚丰楼?“那谢桢和铸剑盟盟主……”
“也是本座杀的。”
“为什么?”
江白微眯起眼,洗春秋认得这个动作代表他在回忆。他说:“因为他们该死。参加这次武林大会的绝大多数人,他们都该受此果报。梅昀风做得很好,他帮本座把这些人都找齐了。”
洗春秋竭力想找出原因,但他此时难以思考。“为什么?”
“不要总问本座为什么,你是本座得力手下,应该自己想出来为什么。”
“因为二十年前他们与沉檀宫的旧怨?”
“这样说,虽不确切,但也不算太错。”
“宫主您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梅昀风找来这些人然后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太难,本座先除掉形单影只者,其余的再从长计议。”
“那回归中原武林呢?”
江白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这样的腌臜物,值得本座为此经营二十年?”
洗春秋牙齿咯咯作响,分明是三伏天里,他却冷得浑身发抖。他宁愿死,也不愿知道,他,甚至是整个沉檀宫,都是江白的工具,被他利用,受他欺瞒,将来还可能任他丢弃……江白自有他的路走,而他们受能在武林中抬头做人这个虚假的图景所引诱、鼓舞,在江白的操纵下万劫不复。江白从来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他是一个多么冷静的人,他是一个多么冷酷的人,他让洗春秋患得患失,他让洗春秋乍喜乍悲,他让洗春秋神魂颠倒,让洗春秋意乱神迷,他占据了洗春秋的一切,而洗春秋对他什么也不是。可以随时扔掉,合手的时候再捡起来用,反正他一清二楚,洗春秋永远都会在那里,因为洗春秋那么爱他。
洗春秋又突然平静下来,像一潭死水,这样诡异的平静让他自己都深感意外。在平静中,他渐渐清醒,道:“宫主,你顺水推舟,让他们误会此事是那个道士所为,将矛头引向他身后的沈萧疏,这是为什么。”
江白说:“你猜猜看。”
“宫主想借正道之力找到沈萧疏。”洗春秋平静地说,像平静地阖上一册书,书中是十五年日日不绝的爱恋,像一朝江河终归于海。
“不错。二十年前这些正道围杀沈萧疏,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只有本座知道,只有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而我们……”江白在往事的脉脉流水里飘浮,不知所往。他想到一些往事,温柔的,细碎的,是黄昏时分投进窗棂行将消散的一缕微光,每当回想起来,全身都会为之发出狂喜的震颤。这世上,穷困潦倒之人、刀尖舔血之人、坐拥金山之人、贵不可言之人……所有人都有回忆,江白也有,江白也有他的二十年,这二十年属于他和沈萧疏。
江白站起身,抽刀,向洗春秋走去。
洗春秋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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